贵人

　　江楌这边团建接近尾声，同事们倒是不急着回家，溜溜达达地各自散开后又不约而同地趴在露台上远眺。

　　诺大的城市匍匐在脚下，晚风吹得人那叫一个纸醉金迷，喷泉边有星级大厨在做小盘西点，是以防客人赏景饿了随时供应的，不时有服务员送来果酒与试吃的小点心，工薪阶级好不容易打一次高端局，说什么都得薅回本儿。

　　邵公子当然是瞅准了机会一屁股就坐在了江楌身边。

　　“楌楌，来个二场呗？”邵阳笑得灿烂，指了指自己桌一个戴鸭舌帽的小开，“老沐组的局，我新到了辆720S，兜兜风去~”

　　“我心脏不好，速度高于120就要进医院。”江楌搁下柠檬水，微笑道：“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什么蹩脚的借口！

　　邵阳乐了，“不是、骗我你也找个好点的理由吧。”

　　“骗你干嘛？”江楌欲起身，“我回去了。”

　　“哎——楌楌！”邵阳伸手拦住他，“不兜风算了，那喝酒去呗，我知道有个点特别棒！来不来！”

　　“这么热情干嘛？”江楌失笑，“我跟秦落早就分手了。”

　　“我知道啊。”邵阳说。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为了你爸的生意和我套近乎，我可没法子帮你哦。”

　　“不是、你把我想太坏了吧！”邵阳笑道：“我说，就因为你跟秦落分了，咱们——”他手前后一指江楌和自己，“是不是可以上升一点亲密度？”

　　“这么直球？”江楌笑得很好看，他附耳过去低声问，“你男女通吃啊？”

　　气息微微抚在邵阳脸上，他愣了一愣，半晌弱弱地“操”了一声。

　　江楌笑着站起来，“拜拜！多谢你的晚餐！”

　　“靠——”

　　邵阳把凳子转了个面，目送江楌笔挺俊秀背影消失，脑子里还是刚才那张突然凑近的漂亮的脸，“姓秦的吃这么好？！”

　　他猛地反应过来，“腾——”的站起来追过去，“楌楌！先加个微信啊！”

　　………………………………………………

　　杭州。

　　私人疗养院里阳光充裕枝繁叶茂，护士推着营养餐车，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病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

　　“林先生，用餐时间到了。”

　　护士将床头升起，“您刚做了手术，一定要多注意营养的摄入，我给您拿了点粥和清淡的菜，您尽量多吃些。”

　　中年人道了谢，又问，“小张护士，林月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小张护士抱歉地摇了摇头。

　　中年人憔悴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外头有声音。

　　“秦先生，这边请。”

　　小张护士听见护士长的声音，连忙走出去相迎。

　　“这间屋子之前是市里的江领导疗养用的，他出院后，我们立刻就腾挪出来给林先生安排入住了，阳光特别好，落地窗对着湖，心情也更好些。”

　　秦落笑笑，“你费心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护士长忙让着秦落与陈助进来，向床上靠着的林邦国笑着寒暄，“林先生，这间屋子可还好吗？”

　　林邦国见到秦落，连忙欠起身，“环境很好，多谢秦……秦落费心安排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护士长笑着退出去，小张护士连忙轻轻地带上门，随护士长出去了。

　　“姐，我怎么感觉，林总挺怵秦总的啊。”小张护士小声问。

　　护士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道：“能不怵么？中风瘫了，上上下下全指望着女婿呢。”

　　小张护士点点头不敢多说话，快步跟着去查房。

　　病房里，林邦国费力坐正了些，“秦总怎么来了，我这扎着管子，秦总多担待吧。”

　　“林氏的资金链不用担心，你应该好好养病。”秦落坐进椅子里，微微舒展了身体，“林氏还得靠林总稳军心呢。”

　　林邦国强笑道，“秦总说笑了，林氏现在是集团的一份子，我也就安心退休了。”

　　虽然要在秦落面前做小伏低，但林邦国也没办法，前几年因为融资结构不合理又加上老款存货积压未跟上时代，林氏家具早已不复往昔，好在文柯看中了这个老牌子过硬的质量，不，应当说是秦落看中了，林氏被秦落拿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三年前的林氏虽然日薄西山，林邦国作为一个企业的创始人，还能勉强和秦落这样手无资本的小子平起平坐，所以他努力促成了一场和秦落私下的合作——他们联合做空了林氏，秦落以低价买走林氏大部分股票成为林氏真正的掌权人，而秦落要做的，就是表面上承认和他女儿的婚姻。

　　这是林邦国走得很稳的一步棋——秦落的性向虽然在圈子里不是秘密，但他毕竟不会对外公开出柜，秦落既然需要一场看起来十分和睦的婚姻，那月月至少可以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没有领证就没有领证吧，至少那场婚礼也算得上盛大了。

　　可惜自己女儿真是不争气，如此近水楼台，还是对公司业务一概没兴趣，只知吃喝玩乐，现在秦落已经成了林氏最大的股东，林邦国一没股权二没实职，自然就得看着秦落脸色做人了。

　　林邦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听说，秦总的爱人回来了？”

　　秦落笑笑，“林总消息倒是很灵通。”

　　“咱们都是一家人嘛，说到底，都是为文柯、为秦总效力——”林邦国笑道：“江先生是高材生，又去国外历练了几年，他现在回来帮秦总，秦总自然如虎添翼了。”

　　秦落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是，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林邦国嗽了一声，“秦总的安排自然是好的，依我拙见，江先生倒是很适合留在集团内，一来能尽快摸清集团业务，二来也能替陈助分担些秦总的私人工作，哈哈。”

　　林邦国笑着，一抬头见陈助没笑，秦落也面色淡淡，不免有些尬色。

　　“咳咳！”气氛不免有些微妙，林邦国心里没底，秦落这人是个笑面虎，今日来病房，自然不只是看望这么简单，他跟秦落之间的联系，除了林氏这个已经过继的烂摊子，便就只剩下女儿林月了。

　　林邦国久病在床，在秦落面前一没斗志，二没筹码，只得陪笑问：“秦总今天来是？”

　　“我来和林总谈谈合作终止的事。”

　　林邦国脸上那抹笑立刻就僵住了，半晌才干巴巴笑道：“秦总，这是不是太急了些？文柯今年也是重要的跃进年，秦总离婚是小，一旦影响到股价岂不是不好？我这完全是站在公司利益上考虑……”

　　秦落优雅道：“林总，其实我一直想提醒你，林氏没落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正是因为你个人跳得太高。”

　　他笑得云淡风轻，“文柯做的是实业，不是互联网大厂，我呢，只能算是个吉祥物，你说是不是？”

　　林邦国干笑道：“秦总这是说差了，火车跑得快还得车头带，文柯虽然稳扎稳打，要没秦总，也不可能连续五年做到第一啊！”

　　他缓了一缓，又恳切道：“只是，我毕竟是个父亲，从私心上论，月月心思单纯，一直都很崇拜秦总，她也并不会妨碍秦总与江先生，秦总完全没必要对外公布离婚呀！”

　　秦落好整以暇地叹了口气，“令爱实在让人连怜惜都做不到，说实在的，我倒是很担心她会以秦夫人的身份做出什么无法收场的事来。”

　　这个女儿让林邦国在秦落面前确实难以抬头，哪怕她稍微靠谱点，作为父亲也不至于这样孤立无援了！

　　林邦国沉默半晌，只能再打打感情牌：“秦总，林氏重组后，当年跟着我的人也走了一半，剩下的，无非是念着旧情，想着月月是文柯的老板娘，这产业的一半还算姓林，这才留下来，倒不是我拿这些老家伙们逞能，我是怕万一人心不稳，这些老家伙们散伙，我……我这大半辈子的心血……”

　　林邦国心里难受，他一步一步打拼的天下，当年林氏的红火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如今已和他一样，进入垂垂暮年了。

　　“我理解你。”秦落看了一眼腕表，“不会这么快公布消息，我一向很欣赏你们这代老前辈，等你病好了，还希望你能回来做顾问。”

　　这还能说什么，林邦国心里叹息，他欠身道：“谢谢秦总。”

　　陈助送上一份文件，林邦国看了一眼，微微震道：“秦总，这是……”

　　秦落微笑，“作为提前结束协议的补偿。”

　　这是林家之前被法拍的一套老宅，秦落给他买了回来。

　　林邦国老泪纵横，“谢……谢谢秦总……月月那边我会通知她，不劳秦总费心。”

　　“可以。”秦落起身，“好好养着吧。”

　　他快步离开病房，看了眼时间，“我去接江楌下班。”

　　“秦总。”陈助提醒，“今晚和东管办那边有个局，无法推掉。”

　　秦落脚步一顿，最近他满脑子都是求复合，差点儿忘了新材落地的事。

　　秦落放下胳膊，大步下了台阶，“走吧。”

　　陈助开着车，迈巴赫缓缓切入车流，向约定好的饭店赶去。

　　车厢像往常一样播放着财经新闻，陈助听着自己老板在后排略带疑惑地开了口。

　　“他说他有对象，你信么？”

　　陈助顿了顿，“如果江先生想的话。”

　　“...…”秦落无语，“什么叫如果他想的话？”

　　陈助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江先生愿意谈恋爱的话，比如这俩天的邵阳，还有之前的许医生和……”

　　“够了够了！”秦落烦心道：“他昨天跟我说，妈妈的住院费、来回机票、在德国的开销，都是那人帮他付的，他走的时候确实没拿副卡，珠宝手表什么的也一个都没带走。”

　　“我没办法骗自己，他确实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只要没领证，您还有机会。”陈助善意地提醒。

　　同性婚姻这事在德国合法，秦落听了更加心烦，“不管有没有，我都不可能再让江楌回德国！过去的我会补偿他，要真有这么个对象，有本事来中国找我对线！”

　　“我看好您。”陈助恭维道：“毕竟江先生还是很爱您的。”

　　“噢？”秦落忙问，“你能感觉到？”

　　“是。”陈助肯定地说，“按江先生的性子，如果他实在讨厌您，在您私闯民宅的时候就会骂您神经病并将您轰出来了。”

　　秦落说，“他不仅没轰我出来，还任我抱了好一会儿。”

　　“是。”陈助鼓励道：“您加油。”

　　秦落心里的石头微微落地，“今年我会多抽点时间陪他。”

　　陈助平稳地开着车，“老板，好像您还没江先生复合……”

　　“复合是迟早的事！”

　　秦落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没底，毕竟他欠江楌的实在是太多了。

　　三年前他“结婚”后，去苍山容偃的次数少了许多。

　　不是因为结婚本身，而是那段时间他太忙了了——文柯董事局的人事变动，他的大领导要隐退，占位与夺权就变成最占据他心思的一件事，以至于他忙到无法顾忌江楌的心态，任由事情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江楌接了百森的offer离开，之前的手机号就再也打不通了，他的同学们老师们，没有一个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这个人好似要和这是世界切割似的。

　　秦落知道江楌的母亲还在国内，但他完全找不到那位女士的住址与联系方式。

　　江楌学校里所有档案填的住址都是假的，他也从未和任何一个同学与老师提过自己的情况，明显是在有意识地避免被生父找到。

　　这完全将秦落逼入了绝境。

　　他找不到江楌！

　　他甚至托了公安系统的老朋友，但对方告诉他，那个叫江曦的女人，用的是个假名字，而江楌的户籍所在地，登记在册的母亲名叫沈君，要排查起来，需要上面下指令，这属于公器私用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秦落被单方面切断了一切联系，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并不了解江楌，这个人可以和他拥抱、亲吻，做一切亲密的事，但也可以随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我要去德国找他！”江楌离开后的半个月，秦落实在是受不了了。

　　“老板。”陈助阻止了他，“国内一切尘埃未定，您再陷入这段感情里就是把机会让给别人，江先生离开是因为您结婚，您就算去找他，也不能改变当下的局面。”

　　“如果您真爱江先生，就不要带着续存的婚姻去伤害他。”

　　续存的婚姻，多么可笑。

　　一切都是秦落自己的选择，他只能往上爬，没有后悔的余地。

　　秦落微翕着眼，琳琅满目的商店门头幻化成光怪陆离的胶卷从他眼前掠过，像极了三年时光拍成的无声默片。

　　他沉默许久才道：“新材就要落地，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会很忙，帮我多照看他。”

　　“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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