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旧人怨
高挺的鼻梁,清秀的眉眼,是江南水乡才能孕育出来的特有气质,却偏偏出现在东北哈尔滨这座小城里。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江雪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仿佛记忆里那个人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长大,直到现在,和面前的人重合了。
江雪紧紧盯着,伸手拦住警员:
“交给我处理。”
“不用了,今天我也在场,直接把人交给我吧。”
裴政从后面晃悠悠过来,拍了拍其中一个警员的肩。
江雪转过身,向他笑了笑,语气平淡到干涩,却又暗含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是吗?裴先生。”
她的眸子中泛着某些难以挡述的东西,
“所以你是要履行一位厅长的责任了吗?
裴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熟悉审询过程吗?你了解自己的本职工作吗?你知道该如何撬开他的嘴吗?”
江雪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眸中暗流涌动。
裴政松开手。
“把他带回警察厅。”
她对警员说道。
“江科长,把他押到牢里吗?还是直接带去审询室。”
才刚回到办公室,就有人来问。
“不用,把他带过来。”
“江科,对一个□□不用这么……”
江雪重重一脚踢在椅子上,厉声道:
“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即使是又怎样?上来就夹枪带棒,武力能解决,这没错,那万一他不是呢?我们又该如何解释!”
她调整了一下语调,克制住怒意,
“记住,我们不仅要打开他的嘴,还要打开他的心,用武力让一个人顺从,永远称不上本事……”
警员垂首听着,一句也不敢多说。
“去!带过来!”
零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敲在心上的鼓点。
门被人敲了敲,然后推开。光线猛得倾斜下来,如决堤洪水般在房间里肆意奔流。
少年站在光线汇聚的地方,一身灰衣微皱,却眼角眉梢都带着凌厉。他直视着江雪,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
“进去!”
警员呵斥,猛推一把,少年住前走了几步,站定在原地。
房间里一片静默。
“你们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谈谈。”
过了很久,还是江雪率先开口。
“是。”
两位警员相视一眼,退了出去。
韩志远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听到这话抬步欲走,被江雪叫住:
“志鸿哥,你走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团聚了。”
少年一听这话,神色微动,看来她早已认出他来了。
江寒看着她,一席旗袍,如画般的眉眼,亦如往昔,但她神情间的张扬阴冷是他从未见到过的,这是一种即使她面上带笑也给人以心惊肉跳的战栗的感觉。
“你是谁?”
她问他,嘴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孤度,目光温柔,和很多年前大雨中的她一样,恍若从未有过什么变化。
“江寒。”
他的声音带上了自己都难以觉察的颤抖,但这决不是恐惧导致的。
“你还记得我吗?”
江寒咬紧下嘴唇,过了很久,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想说的那句话堵在喉咙口,上不去又下不来,难受到几乎窒息。
他的声音很小,干涩而生硬,仿佛这不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江雪的神色晦暗不辨,声音陡然抬高,像是在质问: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
江寒终于抬起头,却看到了她眸中深不见底的墨色。他微微转头,看了一眼一边的韩志远:
“志鸿哥也在啊……”
收敛了当年的幼稚与锋芒,沉静而又不失淡然,江雪突然嗅到了一种气息,陌生而又熟悉的,一种共产党人的气息。
她的眉头皱起来,还是向江寒伸出手: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能混口饭吃。”
“你住在哪儿?”
她紧紧盯着他。
“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我在警察厅附近有一座房子,你搬到那儿去住吧。”
她偏头看了一眼韩志远,笑了笑,补充道:
“让志鸿哥和你一起。”
没有人回答。
月亮早已升至中天,光芒清明起来,一寸寸掠过窗沿,却又不敢探进房间抢夺灯的光辉,只是在暮色里徘徊着,徘徊着……
“当年世道乱啊,哪里找得到呢……”
“小寒,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可是……”
声音断断续练,听在旁人耳中如同低语呢喃,却在江寒心中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浪,扑天盖地,势不可当。
韩志远一直站在江雪身后,透过她垂落的发丝,他看见了她那微红的双颊,这才确定,她早已醉了。
这个人,醉了都不会让别人知道……
“志鸿哥,我还有些事要和小寒说,你先回去休息吧。”
江雪看了一眼钟,轻声道。
韩志远临走前看了一眼垂首而坐的江寒,然后出去,关上门。
门外守了两名警员,见到他出来,点点头。
“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会去那儿?”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开口说道,声音的平静下又暗含汹涌波涛。
“因为我是……”
江寒刚要说完,却被江雪打断:
“不,你不是!”
她眼里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灰沉沉一片,
“告诉我,你不是!”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抬高,像是逼迫着他点头承认。
江寒感到如同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一切都变得冰冷而陌生,包括面前的人。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暴发。
没有一丝恐惧和退缩,他望着她,却没有后退一步。江寒看到了她眼里的愤怒和急切,却忽视了她眼底的另一种东西——那种他读不懂的东西。
“江寒,告诉我,你是误入的。”
“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姐,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想告诉你,你错了。”
他紧紧盯着她,
“你们的主义已经过时了,现在中国需要的是新的方式,是人民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在侵略者手下俯看称臣,低三下四!”
江雪挑眉,语气加重:
“不要叉开话题!我只要你回答我,你是不是□□!”
“是!”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
“冲动冒险,你现在有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别去管这些!爸妈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那爸妈又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江寒话音刚落,房间里一下子静了。因过度激动,他的脸涨红了,剧烈地喘息着。
像是心底某一块地方被狠狠刺中了,江雪愣在原地。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将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保护好了,却没想到,仅一句话,那看似坚硬的外壳就瞬间四分五裂。
“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他们……”
“够了!别说了!”
她突然疯了似的站起来,一把拉出江寒的手,努力掩示住声音里的颤抖,
“你走吧。”
“姐……”
他轻声叫了她一句。
“走吧,走吧……”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江寒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从衣服最里面拿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义无反顾地踏出门去。
“是你让他们走的吧?”
“嗯。”
“谢谢。”
韩志远垂眸,似乎自从江寒半夜离开后,她就陷入一阵淡淡的忧郁之中,再细看却又消失了,与平常无异。
“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让他们听到你们之间的对话。江寒呢?你让他回去了?”
“他不适合待在这里。”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我让他走了。”
江雪抬眸,冲韩志远略带歉意的一笑,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回到办公室时,桌上那样东西映入眼帘,肆意张扬地宣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江雪心烦意乱地坐下,展开那白色的物件,却在看到那片雪花时陡然愣住。逝去的记忆如决堤之水般凶涌而来,将她瞬息淹没。
那时骄阳正好,江南的小桥流水叮当作响,一方小院里的青藤缠缠绕绕攀上屋檐,探向可以到达的每一处地方,优柔而绝不寡断,坚忍而决不张扬。
“姐!别绣了,快来荡秋千!”
昔日的他还只是七八岁的顽童,在小院中一刻不停地跳来跑去。少女坐在绿荫里,手中捏了针线,在一块白色丝帕上绣着什么。院门响动,一位中年男人走进来,却眉头紧锁。
“爹!”
他跑过去,扑到男人身上,打量着他的脸色,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男人抱起男孩,在少女身边坐下,声音沉重:
“日本人打过来了,国不定,家怎安……”
两个孩子都看着他。
“你们啊,就好好长大,就看我们这一辈人以血肉塑长城万里,以白骨为剑,赤心为盾,守咱们浩浩山河!“
“爹,我们也要上战场,把他们赶出去。”
少女放下针线,目光炯炯:
“我中华炎黄大地,一寸不可失!”
那一年的冬日,江南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像是天地都在为苦难的人们服丧。
男人走出那个小院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颗由她亲自射出的子弹,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正中眉心……
江雪将那方手绢紧紧攥在手中,蓝色雪花被手掌的暖意包裹,幸好,它永远也不会融化。
她沉默良久,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叹息:
“他要是没有那么血气方刚就好了……”
另一间办公室里亦亮着灯,裴政靠在沙发上,颇有兴致地望向来人,眉梢一挑,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感:
“你是说……她把那个人放了?”
“是。”
那人警剔地环视一圈房间,压低声音,
“我亲眼看到的,江科把那个人放了出来,而且她甚至没有把他扔到牢里,是带到办公室的。”
“是吗?”
他的眸中带上了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
“那么这可真有意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