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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匪
寒冬腊月,白雪纷飞,前路险阻,道长马乏。路面泥泞,马车缓慢行进,车队只得走走停停。陆夭在车中不停打哈欠,郝姐坐在她身边轻轻的为她捶背以缓解旅途疲劳。漫天吹雪将整条官道旁的茂密树林装点成一座静谧的花园。与春日里的热闹相比,此时的宁静肃穆显得难能可贵,常年往来运货的车夫都忍不住感叹冬日霜雪覆盖下的森林是人间绝景。陆夭斜靠在软垫上,计算着去往京州的天数。她倒是希望马车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她享受仅剩的闲适生活,哪怕像这样整日待在车厢里,至少她是自由的。一旦踏上京州的土地,她的一言一行,乃至随从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被别人诟病的闲话,诸多束缚加身哪能像在陆府轻松自在。
欣赏八日光影,路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天气渐趋寒冷。主仆二人在车厢内冻得哆哆嗦嗦不停打颤。陆夭从怀里取出凉透的手炉,吩咐郝姐更换炭饼。郝姐很是为难,行车途中上哪里去换炭饼。她打开车门问车夫何时能落脚歇息,车夫的话尚未听完,寒风夹着雨雪吹得车内小憩的陆夭嚷嚷着快关门。
“小姐,再走半个时辰到盂县,届时在客栈吃顿热乎饭便不觉着冷了。”郝姐替陆夭将夹棉薄毯掖在颈下安抚道。
陆夭望她一眼,心知人在途中身不由己,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嘱咐道:“你和雅博说,走快点。”
雅恒被老爷留在府上管事,能派来护送宝贝女儿的只有这位雅家二小子雅博。雅博比哥哥小两岁,上月刚满二十二。雅博心知哥哥雅恒暗自仰慕红姨,又不敢开口,即便被爹用家法管教也无济于事,才至今未娶。他自己常年在外奔忙,哪里顾得上娶妻生子,爹娘一催再催,他百般推脱,最后受不了管束索性借口走货撒丫子往外跑。爹娘气不过也管不着。这回不知爹爹去哪里收账,竟连个去处也不交代。爹走的急,临行前来不及同他说一声,也不知到底是何事比小姐嫁人还重要。
当得知这一趟远走京州的重担交到他手上时,他日夜忐忑不安,生怕出什么岔子。平日里走货取货随行的都是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没有客栈落脚即便是露宿野地也没有一个吭声的,包袱一丢围着火堆倒头就睡。这会子拉着一个什么都要吃好喝好的娇贵小姐,还有几个眉眼不善的老婆子时刻盯着,他左右两边太阳穴突突的疼,耳中仿佛随时都能听见郝姐传来的各种要求。“小姐的水喝完了,取些干净的水来。”“小姐说马车坐乏了,停下休息舒舒脚。”“小姐说这里的糖麻花有名,你去派人买些来,她要吃。”“小姐说风雪太大,车窗漏风,你们慢些走。”“小姐说野地里那些鬼叫的畜生吵的她睡不着觉,你找人把它们赶走。”
小姐,小姐,小姐,满脑子都是小姐。不过这也不能怪小姐。不光是现在,就是以前他也满脑子都是小姐。爹常常拿出藤条装腔作势的要教训不娶妻的大哥,让大哥不要觊觎小姐身边的丫头,那不是他能妄想的。爹哪里能想到,他的二儿子胆子更大,他这只癞蛤蟆妄想的是陆府唯一的小姐陆夭。得亏他脑子清醒,从未在爹娘和大哥面前提过半个字,但他的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大哥的慧眼。若不是大哥读书读傻了,秉持君子风度,不屑祸水东引,他恐怕早就被老爹打的下不来床了。哪还能得此“苦”差。
郝姐每次出来发号施令,他都能从掀开的一角布帘中瞥一眼小姐。小姐或坐或靠或摊或躺,唯独没有正眼瞧他一回。他心中郁郁,在小姐眼中他不过是一个下人,一个管家生的小崽子罢了。可即便小姐对他不屑一顾,她在他心中仍是天仙般的存在。只因当年他被第一次带去见陆老爷时,是陆夭将桌上那盘他死死盯着冒热气的糖炒栗子端到他面前。他回去后咬着冷硬的栗子时,脑中浮现的是陆夭那张红润饱满的笑脸。从此后,纵使他走遍三乡四县都未曾遇见过如此明艳的脸蛋。他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吁”。“停下,快停下。”
寒冷的霜雪扑了他一头一脸,一列马队从后往前疾行奔到他前头去了,领头的骑马人经过他身边时与他对视一眼。他冷不丁心口一紧,这一队八骑一水的好马配好鞍,可马上之人个个面露讥笑一脸羁傲不逊。在风雪中能跑的如此迅捷的马匹少之又少,除了皇家用的起的八百里加急的驿马之外,就是……
“停下,调头,快停下调头。”雅博朝自家车队大喊:“戒备。戒备。”
“嗖”“嗖”,两支利箭破空而出,直挺挺的钉在马车车檐上。车里传出两声惊呼。陆夭和郝姐同时从布帘里探出头来。
“进去。别出来。”雅博刚想拔刀护卫,便见刚刚跑过去的八匹骏马排成一行堵在两米开外。
“怎么想走?”领头人将手中的箭搭在弓上。
陆府众人皆是家丁,一看情况不对,纷纷拔刀守在车队旁一动不动。雅博常走商路,明白这些人是来打秋风的,便满脸堆笑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从腰封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往对面抛过去。领头人伸手一把接住,颠颠重量,拉开钱袋往里一瞅,满眼小金豆子。他满意的点头道:“算你识相,爷爷饶你一回。钱货留下,人都给我滚。”
“九爷,绕他们作甚,我看车里两个小娘子姿色不俗,不如带回去,咱哥几个也好有个着落。”马队中一人贱笑。
领头人给兄弟抛去一个大白眼,笑看雅博道:“你听见了?”
雅博无奈,向站在他身边的仆人伸出手:“再拿一袋。”仆人二话不说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他。雅博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将布袋扔向对面。
“九爷,请您高抬贵手,让我们借个道,回头兄弟生意兴隆再来孝敬九爷您和兄弟们。”雅博连连拱手。他面上镇定,心里却很害怕。往常他和下人们外出十之八九会被拦,早就做好了拼杀的心理准备。可小姐第一次出远门,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恐怕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这帮人平日里打劫越货逛窑子,难得见到养在大宅里的高楼闺秀。刚才小姐在他们面前露了脸,他们不会轻易放过。
九爷安坐马上,笑而不语,左看看右看看。“兄弟们,你们同意让他借道吗?”
“不同意。”其余七人齐喊。笑声狂放,震的树枝上的积雪扑刷刷往下掉。
“我同意。”九爷大喊。他将箭搭在弓上,弓弦拉出一条完美的弧度。“不过,七比一。我说了不算。”他瞪大双眼盯视雅博:“男人走,其他的猫狗都给我留下。”
“九爷……”雅博还想据理力争。但见飞箭射出,他立马挥刀去截,下一秒却听陆夭的尖叫划破天际。一道闪电滑过他脑际,他失声大喊:“小姐。”胆战心惊之际,见陆夭满脸血珠跌跌撞撞的往车外爬,郝姐被当胸射中倒在车内不住打颤。
“快下来。”雅博一边伸手去扶陆夭,一边向下发布命令:“他们留货去人,大伙儿一起上才有活路。大家一起冲。”
利箭横空而至,大家伙却毫不犹豫的往前冲,丝毫未见任何胆怯。他们知道这趟差事何等重要,也知道陆夭在老爷和夫人心中的地位何等重要。即便他们横尸在此,陆家定不会亏待他们,他的家人从此必然安享福乐。
九爷见众人未弃车而逃,嘴角笑意更浓,他对拼杀的兄弟们喊话:“这趟来对了,车里定是上等货。兄弟们别客气了,他们既然不想活,就杀了。今日谁杀的人多,谁先享用这个娘们。”
“吼吼”声此起彼伏。劫匪眼冒星光,手中的刀舞的更快更急。常年跟随雅博走货的家丁个个精挑细选,走过的路和经过的事远非普通家仆可比。他们是陆府中最见过世面的那批人,因遇事太多,人人自危,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习武切磋,一个赛过一个强壮有力,下刀更是爽利。见来人凶猛,此行不能善了,便杀招连连,不留丝毫余地。
九爷眼看嗷嗷叫的弟兄们从凶神恶煞的拼杀到被逼的连连后退,他眉头微皱望向站在一边安慰小娘们的雅博。只见他手握大刀对小娘们轻声细语说着什么,却看都不看战况一眼。再看场上形势自家兄弟已死伤二人,其余四人眼看急红了眼也毫无办法。他眉头一跳,心道不好,这三十人的小队恐怕不是一般的家丁,这趟货也不是一般货。糟了。这一次若是真看走眼,他和兄弟们都将折进去。他搭箭上弓射向雅博,朝招架不住的兄弟们喊:“碰着黑瞎子了。撤,快撤。”
兄弟们一听,慌了,手中的刀差点被对方打下来。九爷这是走眼了吗?这可是三十人的队伍啊,要全是黑瞎子,咱几个还有活路没有。他们连奔带跑全没有来时的嚣张跋扈。
雅博看着梨花带雨颤抖不止的陆夭,心里恼恨交加。回身打下九爷射来的飞箭,将刀斜飞而出。“呃”一声闷哼之后,九爷的后心赫然插着半截刀把,刀尖从他前胸直插而入。他连一句遗言都没留,慢慢从坐骑上摔下来,扑倒在地。
陆夭见状又是一声惊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雅博命随行仆妇照顾陆夭,带人料理了其余五名劫匪,从九爷怀里取回两袋小金豆子,又拿走他身上值钱的玩意儿。他清点人数发现己方无一人损伤,对方全数被灭,他满意的扬起嘴角,脚踹九爷道:“非要让我送你见阎王。”
他下令将郝姐就地掩埋,吩咐两人回府通知老爷给予抚恤,便带着其余众人规整车队继续前行。他们在风雪中迅速前行,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陆夭在一个仆妇的陪同下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内,内壁上干凅的血迹昭示郝姐的死不是她的臆想。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流血,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却是第一次看见熟悉的人在她眼前突然死去。此刻,她冷的浑身颤抖,她捏住薄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她靠在车壁上,紧咬嘴唇,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角落里的手炉。若不是为了这只手炉,郝姐也许就不会死。都是她,是她把郝姐害死了。
不出二里路,前方隐隐传来一阵疾驰的马队声。陆夭猛地从车内蹦起,头顶撞在车盖上,她大惊:“又来了,他们又来了。”
雅博神色微变,心道不对,一条道上怎会有两批劫匪,这不合乎常理。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九爷虽弱,但也不会容许有分一杯羹的人存在。这队人马和九爷必定不是一条道上的,而且从马蹄声判断,人数不会少于十人。来人到底是何路数。他经过一劫,此时更不敢大意。马上挥刀示意后方停车戒备,众人心有余悸,见状纷纷拔刀围着陆夭的马车站成护卫方阵。
果然呼啸的马队在他们对面停下,马鼻打响的声音震的陆夭一阵战栗。带有护鼻的精致马具套在高头大马上显得马匹威猛无比,精铁铸成的马蹄铁在雪地里敲出响亮的蹄声。马上人个个身材强壮,透出难以掩饰的彪悍干练。
雅博脸色越发难看,心里的天平往下沉,这回碰上硬茬了,看来今日是逃不掉了。我们二十八个家丁加上小姐和仆妇,三十来号人今天就要暴尸荒野了。
正当他想撤刀扯一块白旗准备投降祈求来人能保全陆夭的性命时,忽见领头人从身后扬出一面三角大旗,旗上赫然绣着一个金色的“关”字。
雅博眼前一亮,连在车内往外偷瞄的陆夭也松了一口气,她叫道:“雅博快看,是关家。”
领头人朝雅博双手拢拳自报名号:“在下关家镖局关启,奉老爷之命来接陆小姐回府。见过陆小姐。”
陆夭正欲下车迎接,却被雅博制止。
关启常年走镖,见的人比雅博走的道都多,他一眼便知雅博的用意,强忍怒意道:“小兄弟是不信任在下,怕我冒充关家的名号?”
雅博仔细打量来人,他走道日久,时常路遇同行的镖队,也见过关家镖局的旗帜,自然是认识这面旗的。恐怕当今世上,走道的人没有不认识这面旗帜的。他更明白镖局的旗帜不会假手于人,一旦旗帜易主,镖局也就名存实亡了。可是即便知道这面旗帜是真的,他也不敢轻易相信来人,因为车上坐的不仅是陆家的小姐,更是他心念已久之人。
“不敢。”雅博抱拳回礼:“只是一炷香之前才遇歹人抢劫,小姐的侍女当场罹难,小姐惊魂未定,此时不便见客。”
关启双眼微眯:“竟有此事。歹人何在?”
雅博道:“按江湖规矩已处理干净。”
“哦?”关启抬起右手,四匹骏马朝前方飞驰而出。“我记得这条道是九爷的地盘,你将他们料理了?”
雅博惊叹于关家镖局行动力的同时,关启也在打量眼前这只小小的车队。据他所知九爷当年抢地盘时还是个毛头小子,靠一手绝妙的精准箭法赶走了大大小小六个劫匪团体才赢得这条道的“管辖”权。在此地十来年的营生,被一个貌不惊人的商队给端了,此事若是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可知杀了九爷的后果?”关启问。
“杀便杀了待如何?”雅博义愤填膺道:“我早见不惯这些打家劫舍不干好事的主,要不是看在破财消灾保全人手的份上,早对他们下手了。”
关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道:“好好。你小子人长的跟个萝卜头似的,胆子倒是不小。合老子的意。”
雅博被当众羞辱,没好气道:“骂谁呢,别以为你是关家的人,就能随便骂人。我家小姐还没嫁过去。”
哈哈哈哈。关启仰天大笑。这小萝卜头脾气还不小。远处四匹神骏回来,马上之人朝他微一颔首证实对方所言非虚。这时,关启笑不出来了。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劫匪有劫匪的规矩。照说雅博按规矩办事,九爷不给活路被兜底掏也是咎由自取。但十来年间,此路都顺顺当当,几方行走相安无事,怎得在关陆两家联姻之时出了岔子。九爷殒命的消息很快就会散出,这条路往后恐怕不能安生。
雅博看出关启的顾虑:“你放心,我已着人回去知会陆老爷,请他派人端了九爷的老巢,以绝后患。”
处事果断,心狠手辣。
这是关启对雅博最初的印象。他面不改色道:“如此便好,陆小姐交由我们护送,你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雅博握刀的手仍没有放下,他盯视关启道:“老爷命我等将小姐送至京州,我等不敢辱命。我将亲自护送小姐于京州关家,见过关老爷后会自行离去。便不劳烦关启兄了。”
小心谨慎,言行有礼。
这是关启对雅博的第二印象。这小伙子很中他的意,难得陆家有如此人才。“也好。此行甚远,陆小姐有家仆护送,老夫也省心不少。”
雅博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小姐尚未发声,仆人倒做起主来,陆家家教堪忧。
关启同意他护送,他便豪不在意他的讽刺,只要小姐安全无虞,他被人怎样贬低都无所谓。他立时放下大刀,挥手启动车队。
忍辱负重,不卑不亢。
关启在心里为他竖起大拇指。此小儿前途无量,做家仆可惜了。他率领马队默默跟在陆家车队身后像一只翱翔九天的老鹰看护练习飞翔的雏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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