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野狗

　　于归觉得更可怕的是逆来顺受。
　　一方默受，一方猖狂。
　　也比如他和吴含。

　　“那你爸他......？”于归没再往下说。
　　“估计早就死外面了。”宋以冷笑。
　　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宋卫海消失个彻底，也从未在王雅芳面前提起过宋卫海。
　　王雅芳是个积极乐观的女人，即使替宋卫海那个没出息的窝囊废背负着巨额款贷，她依旧每天早起晚归努力打工。
　　王雅芳说过，她欠宋以一个完整的家。
　　其实跟王雅芳有什么关系，都是宋卫海一手造成的。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宋以跟着她东躲西藏，饿得在垃圾桶里翻过吃的，被逼着跪在地上舔过黑狗血，可宋以知道，对此从未抱怨过的王雅芳有时候会偷偷看着她和宋卫海那张带着裂痕的结婚照掉眼泪。

　　“吃什么？”于归又问一遍。
　　宋以仿佛沉浸在凝固了的、可怕的回忆里，紧握着笤帚的手在颤抖，于归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
　　“你去吃吧，”被掌心的温热呼唤，宋以回过神看着他：“别管我了。”
　　“不行，”于归收回手：“你那老代步借我用用。”
　　“砸坏了，”宋以指了指院子里轮子朝天翻转着的自行车，“如果让老李头知道他的宝马牺牲，他得哭好几小时。”
　　“那我跑着去，”于归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瞪起眼睛：“事先说好，我买什么你吃什么，不接受挑剔和反驳，不然我能把饭扣你脸上。”
　　“好凶啊少爷。”宋以没忍住撑起嘴角笑了笑。
　　看到他上扬的唇线，于归悬空的心脏暂时归位，他二话没说朝着巷口跑了，因此没看到身后的宋以仰着头，狠狠闭了闭眼睛。

　　于归跑到街上最近的一个小饭馆里买了两份盖饭。
　　这家店店名听起来有点一言难尽，直接就叫苍蝇馆子，下面用一行小字写着面食炒菜馄饨包子，老板是个腆着啤酒肚的半秃中年大叔，嗓门贼洪亮，嚎一嗓子能给坐门口吃饭的顾客吓得筷子掉地上。
　　不过生意看起来很好，店里也挺干净，于归买完走的时候又来了一拨人，把靠门边那桌仅剩的几个凳子都占满了。
　　“老刘，回锅肉盖饭六份，记得把肉煸干一点！”
　　“得嘞！”大叔喊。

　　宋以已经把残局收拾得差不多了，油漆味太重，于归就把饭拿到爷爷家院子里放在石桌上。
　　“让你破费了。”宋以擦着手走进来。
　　“你昨天不是请我吃鸡腿了么，”于归打开餐盒盖，“对了，你知道有家店叫苍蝇馆子吗？”
　　“知道，”宋以坐到他对面：“刘老汉开的，味道还行。”
　　“你吃过？”于归问。
　　“老李头和他是鸟友，”宋以拆开卫生筷，看到于归一脸啥是鸟友的疑惑表情又扩展了下语句：“就是一起去花鸟市场看鸟的朋友，简称鸟友，有时候老李头会去买他家盖饭，我偶尔蹭一顿。”
　　“哦，”于归说：“你吃哪个？”
　　宋以勾头看了眼两个餐盒。
　　于归买了两份不一样的，鱼香肉丝，肉末茄子。
　　“我有个主意，”宋以将餐盒盖并在一起：“把菜拨出来，这样不就可以吃两种了么。”

　　有道理。
　　于归学他把菜拨到餐盒盖上，宋以把自己面前的餐盒盖往他跟前推了推。
　　过了会儿，宋以咽下嘴里的米饭抬头看着他：“少爷，你之前说我帮你做饭，你就管我饭，还算数不？”

　　下午上课，岳凡站在讲台上笑眯眯地宣布‘噩耗’。
　　“下旬的月考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吧？马上就要高三了，希望你们都重视起来，每一次考试都是你们通向高考大门的阶梯，一定要懂得查漏补缺，夯实基础......好了，这节课我们继续讲卷子，把前天堂测的卷子拿出来。”
　　于归尴尬地坐在座位上。
　　宋以桌上除了书什么也没有，卷子他倒是在宋以家见过，一大堆呢，可是宋以又不来，同桌这玩意儿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秦奋靠在墙边支着下巴，每隔两秒就斜眼瞄一眼于归，看到于归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不屑地碎碎念：“除了脸好看有屁用，学习估计渣得要命，哪像我宋哥，智慧与美貌并存，就这样的还想接近我家班长？门都没有。”
　　“你自个儿在那瞎逼逼什么呢？”王婉皱着眉看他，顺着他视线往后一瞅，于归桌上空落落的，她立刻举手说：“岳老师，于归没有卷子。”
　　“哦对，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岳凡冲他抱歉地笑了笑，“王婉，把你卷子给于归，你和秦奋看一份。”
　　“多管什么闲事啊你，”秦奋踹了脚她的凳子，“他没卷子是他的事，他自己不知道张嘴要啊？”
　　“我是班长，”王婉瞪他：“你再踹试试，我让你当场断子绝孙信不信？”
　　“不管，”秦奋立马怂兮兮地瘪起嘴撒娇：“班长，别把你的给他嘛。”
　　“那就把你的给他。”王婉利索地上手扯过秦奋的卷子，转而换好可爱笑容递给于归：“卷面有点恶心，你凑合着看吧。”
　　于归淡淡撇了秦奋一眼，秦奋正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意图相当明显：不许你对班长笑！

　　于归心里鄙夷。
　　偏不遂他的愿。

　　他朝王婉温柔地弯起眼睛：“谢谢你啊班长，你真的是又漂亮又善良，如果没有你这节课我就荒废了呢。”

　　还呢！呢你大爷啊呢，秦奋气得握紧拳头哐哐砸了好几下自己的大腿。
　　什么叫绿茶狗他今天算是见识得明明白白了。

　　王婉直接被迷了个七荤八素，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转过身低下头嘿嘿傻乐：“我、我漂亮......他夸我漂亮......”
　　秦奋欻地从练习本上撕了块纸写下三个大字，用力程度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他揉成小纸团趁岳凡不注意砸到于归头上，于归抬起眼，冷漠中明晃晃地透着不耐烦。
　　秦奋指了指掉在卷子上的小纸团，伸出中指朝他比了下。
　　于归展开小纸团，三个狗爬字力透纸背，纸都划烂了。
　　绿茶狗。
　　秦奋觉得光写还不过瘾，用口型对于归骂骂咧咧：绿茶狗绿茶狗茶狗茶狗绿茶狗.......
　　于归差点笑出声。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跟吴含那种小儿科似的。
　　他唰唰在纸上回了一句，趁秦奋张开嘴精准地将纸团丢进了他嘴里。
　　“呸、呸，”秦奋赶紧把纸团吐出来：“卧槽，你他妈......”
　　“秦奋。”岳凡捏着粉笔转过身，语重心长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都教育你多少次了，好好学习好好储备知识词汇，不然以后进入社会是要吃亏的，比如你去公园看个荷花，别人都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你就只会说，卧槽，真他妈好看。”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王婉笑得肩膀都在抖。
　　秦奋羞愧地将脑袋伸到课桌底下，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就写了四个字：谢谢夸奖。

　　妈的。
　　于归是吧，老子记住你了。
　　他在心里默默把这俩字纳入黑名单。

　　栀晓三中的作业量并不小，上完晚自习，于归手里还剩三四张卷子没写完。
　　“你的基础不是特别扎实，”岳凡下课后特意叫他去了办公室：“之前成绩是不是像十五个吊桶打水那样七上八下的？”
　　岳凡很厉害，能一眼看出他的问题所在，在一中有时候他能考全班前几，有时候能在倒数躺平，仿佛有杆秤让他介于学渣和学霸之间摇摆不定，于归给自己的定位是：学酥。
　　“理科虽不像文科那样需要死记硬背，”岳凡说：“但你回去之后还得先巩固基础，把该记的公式全部记牢。”

　　回家后，于归拿了课本坐到老槐树下，借着屋内昏暗的灯线哗啦啦地翻着书。
　　其实学哪科都逃不掉背东西，公式比文字复杂得多，文字只要记住了再复述出来还是原模原样的，公式不同，像万花筒一样千变万化令人头疼。
　　忽然一颗小石子儿划破静谧的空气落到于归脚边，于归抬头，宋以趴在脏兮兮的土墙上笑着看他，凤眸黑澈犹如幽深的潭底，里面盛满泠泠月光。
　　“都说了多少次走正门，”于归说：“你以为你是时迁啊......”
　　话音未落，他清晰地听见什么东西古怪又诡异地咕噜咕噜了几声。
　　“少爷，”宋以翻身坐上墙头，修长手指按在自己的小腹处：“能不能赏口吃的，饿。”
　　“锅里有昨天剩的米饭，”于归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没什么不能吃的，”宋以跳下墙钻进厨房打开电饭锅闻了闻，没馊：“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于归嘴里念着公式，微风却将各种扰乱他思绪的声音送进耳朵。
　　宋以起锅烧油然后打了个鸡蛋进去，他将鸡蛋炒散，依次放完调料，最后把剩的米饭全倒进了锅里。
　　香味渐渐盖过一开始的生油味儿，于归吸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饿了。
　　“当当当当，”几分钟后，宋以端着碗坐到他对面，“我这堪比星级大厨的蛋炒饭，无论从色香味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满分。”
　　“你自己吃独食？”于归眯起眼睛。
　　“我......”宋以说：“你也没说你要吃啊，米饭就这点儿了......”
　　他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勺蛋炒饭，还贴心地吹了吹才送到于归嘴边：“来来少爷，让你看看宋氏独家秘制蛋炒饭，宇宙无敌好吃。”
　　于归也没客气，刚要张嘴去接，勺子忽然转了个弯儿，进入宋以张开的嘴里。
　　“一个字，香。”宋以满足地弯起眼。
　　于归顿时沉下脸：“......你给我滚出去吃。”
　　“生气啦？”宋以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放心，我怎么舍得一个人吃独食呢，这么香的蛋炒饭，当然得有我少爷的份儿。”
　　他噔噔噔地跑进厨房，接着又端了碗蛋炒饭出来。
　　“亲爱的少爷，请享用。”宋以谄媚道。
　　“虚情假意。”于归说。
　　“啧，”宋以眨眨眼睛：“我是真心的。”

　　吃饱喝足，于归将题海战场转移到了屋里。
　　宋以玩了会板砖觉得实在无聊，便趴到于归旁边看他做卷子。
　　“好认真哦，”他看着于归刚做完的几道选择题：“可惜写错了哦。”
　　“哪里错了？”于归问：“你很闲是吧？为什么不把卷子拿来写？”
　　“写卷子有什么意思，看你写卷子还挺有意思，”宋以指尖抵住卷纸从上往下移动：“从这儿，到这儿，都错了。”
　　“怎么可能，我算了好几遍。”于归不信邪地盯着第一道选择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答案就是1啊。”
　　“原来少爷不是学霸，是个学渣哦，”宋以指着题干：“公式用的不对。”
　　他抢过于归的笔重新写了个公式：“喏，你代进去再算。”
　　于归照着他写的算完，结果竟然是根号三，他没正确答案，也不知道到底1是对的还是根号三是对的。
　　“我怎么知道正确答案是多少？”于归问。
　　“这不得出来了么，”宋以抬抬下巴：“别怀疑，我就是正确答案。”
　　“你说是就是，哪来的自信？”于归说：“静茹姐姐是不是天天在你心里开巡回演唱会呢？”
　　他说完还改了句词唱出来：“我看你需要勇气，来撑自己的厚脸皮......”
　　“看来你对我了解的不够透彻，”宋以失望地叹了口气，“老岳没告诉你要多向同桌学习学习吗？期中考试理科年级第一是我啊。”

　　笑话。
　　天大的笑话。
　　天方夜谭都没这么好笑。
　　于归仰天长笑，笑完恢复面无表情：“理科年级第一？你是不是有妄想症？”
　　宋以摇摇头拿起板砖直接拨了个号过去，电话那边懒洋洋地喂了声，宋以按下免提。
　　“老岳老岳告诉我，期中考试理科年级第一是谁？”
　　于归屏住呼吸等结果。
　　“不是宋以你是不是有病啊，”岳凡打了个哈欠：“大晚上十一点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问这？”
　　“不然呢，”宋以掩饰不住骄傲：“快点证实我的学霸光环是真的。”
　　“是你，是你行了吧，”岳凡态度极其敷衍：“谦虚些，骄傲使人退步，谁还不知道年级第一是你？赶明儿我跟校长商量商量在广场给你拉个横幅成不？”
　　宋以没接茬，而是挂断电话看向于归。

　　于归沉着冷静地走到水缸前，舀了碗82年的自来水一口气灌进肚里。
　　炸裂。
　　相当炸裂。
　　这条天天不务正业的野狗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学霸！
　　他真的会谢。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宋以说。
　　于归狠狠做了几下深呼吸，握紧拳头走回宋以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哎哎，嫉妒令你丑陋啊，”宋以双手撑着床沿怕怕地向后缩了缩：“少爷这么好看肯定不会打人的对不对？实在要打请别打脸，这样就算你把我打残，我好歹以后还能靠颜值混口饭吃......”
　　结果于归突然双手抱拳，冲他九十度弯腰鞠躬。
　　求人的最高礼节。
　　他离宋以很近，短发被微风扫到宋以脸上，轻轻掠过时有钻心的痒。

　　“干嘛啊这是，”洗发水的味道钻进宋以鼻腔，他表情有点不自然地抬手捏住自己后颈与于归拉开了几厘米的距离：“行如此大礼，吓我一跳。”
　　“学霸，”于归抬头挑眉看他：“教我做题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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