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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
腊月二十五,厚重的雪密密麻麻砸下来,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掩埋。
亥时大雪才停。
我往火盆里投了几块木炭,火星升腾起来在半空中变成灰烬,上升,上升,然后从天窗的通风口飘荡了出去。
刚想熄灯便听到一阵微小的敲门声。
打开房门,门外是个脸和手冻得红肿的孩子。
那个孩子我见过几次,是柴院李小软的儿子林随意。
如果我没记错,林随意应该有五六岁了,可是他个子矮小得像只要三四岁。
林随意还穿着他那件有点大的破旧棉袄,那梅花棉袄一眼便可以看出是成年女式棉袄裁剪过来的,棉袄早已褪去曾经鲜艳的红色,在白雪的映衬下呈现出橙黄色。上面布满补丁。
李小软曾说,棉袄改得大了些,这样小意就可以多穿几年。
林随意睁着又大又水灵的眼睛盯着我,怯生生的说:“姨,我娘,我娘在床上睡一天,我叫不醒她。娘身体不好,必须吃饭。”
当年李小软生下林随意落下了病根,体质差,这又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他们居住的环境差,估计李小软是病了。
我回屋披了件袄子,顺手拿了个橘子递给林随意,然后用袄子包裹着抱着他提灯往柴院走去。
这孩子真轻,身上根本没几两肉。
李小软的屋子我只去过一次,那里本是堆柴火的地方,收拾出窄小的一角,木凳搭着几块木板,上面铺着破败老旧的一床棉被。
夏热冬寒。
因为怕着火,屋子里面根本不能有半点星火。夏天还可以开窗透透气,夜间就着明亮的月光倒好过。只是冬天便苦了,那房子冻得就如个冰窖,说话都不起白气那种。冬日暗得早,在那房间没有灯光,什么都做不了。
漫漫寒冷长夜,这对母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姨,我会写娘的名字了。娘让我先学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想先学会写娘的名字。”林随意抱着橘子,在我怀里一脸骄傲笑着说。
“姨,娘说新年的时候正好是我的生辰,娘说要带我去见爹爹。娘每年都这么说,可是从来都没带我去看过爹爹。”
我没有说话,随意又自顾自的说起昨日偷跑去少爷小姐的院子想偷听先生讲课,结果被发现,被那些少爷小姐骂了,带着下人小厮也骂他欺负他。
“姨,我想让娘带我离开这里。他们欺负我,我不怕,可是他们都欺负娘。娘总是偷偷掉眼泪,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
“姨,有没有快点长大的方法,我想快点长大,然后就可以保护娘了。”
侯爷每年新年都要进宫陪圣上吃晚宴看烟火,过了子时才会回府。回府也只会去大院,第二日陪正室及少爷小姐赏雪看戏什么的。像林随意这样与陪嫁丫环一夜风流生下的不受宠的孩子,想见侯爷还是挺难的。
李小软是李家小姐的陪嫁丫鬟,李家小姐嫁过来一年多都没怀上子嗣,倒是李小软一夜风流孕上侯家子嗣,生下来还是个儿子,惹得李家小姐嫉妒愤怒不已,越发的为难李小软。
李小软当初生完林随意之后只剩半条命,拼死跑到侯爷面前求侯爷为随意命名,侯爷只说出了“随意”两个字,于是随意有了“随意”这个名字。
因为李家小姐的为难,侯爷的随意,其他夫人的不屑,少爷小姐甚至下人的欺负,李小软和林随意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随意。
一个偌大的宅子,就是一个小世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大家围着侯爷打转,小心的维持着自己的利益,对旁人机关算进。
有真情,却很少。
雪停的夜晚,月朗星稀。
我踏着林随意来时踏出的那行小脚印慢慢往柴房赶去。
我的房间在大院的角落,到柴房有一点距离,之前觉得还好,如今雪夜一路走过去,才发现原来这么远。
我与林随意总共没见过几次,此时他正乖巧的被我抱在怀里,嘴里源源不断说着话。
还真是个不认生的孩子。
随意突然抱着我的脖子,伏在我耳边,小声说:“中午小桃姐姐偷偷给了我好几块糕点,我想等娘起来和娘一起吃。姨也一起吃,谢谢姨去年送给我们的棉被。还有小阿哥哥偷偷给我量了身高,说他有件不穿了的棉衣,改改给我当生辰礼物。姨,我就偷偷告诉你,你别给其他人说,让夫人听了去,小阿哥哥和小桃姐姐肯定会被罚。”
林随意说的那床棉被,是去年年关,我领到新的配度后换下来的旧物。
我在府里的地位比一般的大房丫头高一点,三年领一次新配度。去年正好是我进府的第三年。
知李小软的情况,也挺喜欢几面之缘的林随意那双大大的灵光的眼睛,便把旧棉被送给了他们。
因为种种缘故,对林随意好的也不能明着好,孩子自己也懂。
真是个惹人心痛的孩子。
大概是因为深冬雪夜的原因,柴院角落的这个房间比我去年来的时候更加冷清瘆人。
我将林随意放下,林随意咚咚跑过去把门推开。
我将灯灭了,借着淡淡的月光进了门。
一进门便看见一块大糙木板放在木柴上充当桌子,桌子上放着两对碗筷,碗里面盛着不明的汤水,汤水已经结了冰。
估计是娘两的晚餐。
林随意把橘子往桌上一放,扑上床,摇着床上隆起的被子。
那被子是去年我送的那床。
“娘,姨来了,你快起来呀。娘,娘,你怎么这么冰?”
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明亮月光,我过去一看,被子外露着李小软那张小脸,双颊冻得通红,脸上还挂着一层霜。
我心下一沉,伸手向李小软的鼻下探去,哪里还有什么气息。
李小软分明已经去世多时。
林随意过来拉我的衣袖,问:“姨,娘怎么还不醒啊?娘好冰,是不是生重病了?”
我重新抱起林随意,出了房间,往管家房间赶去。
大概看着我面色不好,走路还带风,小炮仗嘴的林随意抱着我的脖子,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管家房外,守夜的人说今夜侯爷留宿空灵阁,管家在空灵阁外候着呢。
我又抱着林随意往大院赶。
有冰冷的泪掉落在我的颈窝,耳边响起林随意压抑的哽咽:“姨,娘,娘是不是回不来了?这几天娘总说她要走了,她说她走了就回不来了。娘抱着我哭,娘说她走了之后,意意去找姨。”
我想起昨日的此刻,面容憔悴李小软趁林随意睡着,跑到我房里,跪下求我,哪天要是她不在了,求我照顾林随意。她哭着说,这么大个宅子有能力帮她照顾林随意的只有我。
她哭着说,生下意意,却保护陪伴不了他。
满脸苍白的李小软,身体单薄得像一片枯叶,仿佛任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我没想到这一刻会这么快。
空灵阁的门窗倾泻出橙色的灯光,管家抱着个暖炉坐在空灵阁的门前,身后站着一个小厮。
他看着我怀里的林随意,眼神变了变,示意小厮从我怀里接过林随意,站起来把我拉到一边发怒问道:“你怎么把他带这里来了?”
我看看几十步外盯着我们这边的林随意,说:“李小软没了。”
管家低头想了想,说:“就不用禀报侯爷了,我现在派人去账房取二两银子,买口薄棺,然后随便找个人拉出去埋了吧。”
“管家,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姓林,李小软可是那孩子的生母。”
管家横了我一眼,说:“要不是这样,李小软连张破席都没有。”
“昨日李小软来找我,说要是她出什么事情,让我照顾那边那个孩子。”
管家怒色增添了许多,低声呵斥道:“二夫人刻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想养李小软的儿子,是想当第二个李小软?”
二夫人就是李家小姐。
我叹了口气,说:“那我带那孩子再回去看看李小软。”
管家向小厮挥挥手,小厮抱着林随意过来,我顺手抱回林随意。
林随意搂着我的脖子小声叫了我一声姨。
我抱着林随意转身离开。
身后响起管家小声的说话声,夹杂着账房,薄棺什么的。
应该还有时间。
”姨,我娘到底怎么啦?“怀里响起林随意微弱的声音,怯懦懦的。
我边走边问林随意:“林随意,你信姨么?”
林随意脸上依旧挂着泪珠,但还是重重的点点头说:“信。”
“那从现在开始,姨没准许你开口,你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可以么?能做到么?”
“姨,到底。。。”
“你就说能不能?”
林随意安静了一下,然后说:“好。”
我抱着林随意没有往柴院去,而是回了我的房间。
还好平日里有好好收藏家产细软,我从暗格里面掏出我所有的财产,又收拾了几件贵重轻盈的衣服,桌子上的糕点也放入包裹,再穿上一件厚棉袄披上裘衣,想了想又往包裹里面塞了把油纸伞。
背上包裹,东西不多也不重,抱上没有几两肉的林随意,往柴院快步走去。
重新来到李小软的房门前。
因为怕着火,堆柴的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隔得有点远,这倒给了我方便。
淡然明亮的月光,满目银雪,更显得院子里静悄悄的。
之前放在门口的提灯还在。
我把林随意放在一边,脱下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梅花棉袄,然后把裘衣裹在他身上,随后进了屋子,将林随意的棉袄放在床上。
将成捆的枯枝败叶等易燃的柴火分铺开来,解下腰间侯爷亲赐的玉佩,小心的放在木板的桌子上,最后吹燃火折子,点燃柴火。
我收好火折子,出去关好房门,把提灯靠着房门,抱上林随意躲在了远处的假山后面。
就让这一切变成我提灯前来不小心点燃柴火,我们三人葬身火海的意外吧。
当然我也带了一定赌的成分,不受重视的随意,可有可无的我,即使火灾里只有一具尸体,侯爷,不,管家也会默认我与随意和李小软一同死去了,甚至不需要报告给侯爷。
过了一会,火变大,听见细碎的人声,然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大火燃烧呼呼的声音,人尖叫着“着火了”的声音,泼水的声音。
趁着混乱逃出侯府。
因为怕被人撞见,我抱着林随意,穿过各种窄小的过道,脚踏在厚雪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走了很久很久,走到月光暗沉,走到东方泛白,终于走到景秀城的另一端。
林随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找了个背风处,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搂着他闭目养神。
我叫齐筝,我决定将怀里这个瘦弱的孩子改名齐子星,因为我带走他的这个夜晚月朗星稀。
待城门打开,我将带着子星出城,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十五年后。
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察觉到子星有心上人的时候,没有追问他,而是等待,等待他主动向我坦白心事,等待他主动将女子带到我面前,等待他主动对我说他有想保护的人了。
可是等他将那人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体会到什么是后悔的滋味,不是因为对方不是女子,不是因为对方比子星大二十岁,而是因为他是我这辈子都不想让子星见到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三年前,北方赢得了战事,军队来人请戏班去表演庆功。
那日负责弹琵琶的伶子生病在床,无法前去,子星听说赏银很多,偷偷瞒着我去填了伶子的空,只打发了人回来传信,说可能会回来很晚。
三更也不见子星回来,我跑去府衙,守门的人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我只得苦守在门口,等到破晓时分,戏班的人才从偏门出来。
子星满眼欢喜的奔向我,扔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说:“姨,有个官老爷很喜欢我弹琵琶,赏了我一袋子的金子,我可以给娘换块最好木材的牌位了。”
后来,子星口中的那位官老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单独邀请子星去弹琵琶,从两人的轿子到四人的轿子,到后来亲自来接。我因为粥铺繁忙,只远远见过那位官老爷的身影,今天我算是清清楚楚见到真人了。
虽然和他做过一夜夫妻,可是很显然侯爷已经不认识我了。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只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
子星笑着说:“姨,言卿就是这个性子,您别介意。”
言卿是侯爷的字,只有皇族的长辈才有资格这样叫他,他竟然允许子星这样叫他。
我进屋把李小软的牌位拿了出来给子星,在他惊讶的表情下说:“知道为什么北方战事连连当初我还把你带来北方吗?
第一是因为,我祖上是做怯生的营生的,所谓怯生就是拔死人身上的财物来维生。
我没有其他生存手段,只得拾起这老本行。
怯生是亏心事折阳寿,我不想你知道,更不想你参与,所以我从来没告诉你这件事,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晚上偷偷出来。
后来渐渐存了些本钱才开了现在的粥铺。
第二,是因为,你爹,是文官,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来这战乱的边界,虽然我认为他不记得你的存在,就算记得也不会来寻找你,可是为防万一,我还是带你来北方了。”
子星还疑惑的看着我,倒是侯爷,似乎有点明白,拿过子星手中的牌位看了看,然后又塞回子星怀里,吩咐身后的随从,把子星带了出去,留下我们两人说话。
后来,我问子星,他想叫“齐子星”还是想叫“林随意”?
子星选择了“齐子星”,陪我留在了北方。
子星把李小软的牌位埋在了沙漠的深处。
侯爷回了中原,离开之前,他说他还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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