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林暮在逐燕不赞同的视线下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喝了口水，垂着眼盯她胸口挂着的那颗珠子，抢在她开口之前继续道：“我的身份在林家要相对特殊一些：我是一个被选中的、注定要牺牲的孩子。
　　“极光在祂诞生的时候就疯了，而在极光疯了不久之后，林家……可以说是也疯了。
　　“他们先是对于‘极光’的消失——实际上是祂躯壳的崩溃——不敢相信，在他们的不断祈求之下，很快极光就寄生在林家人的身上。他们先是欣喜若狂，将那个人奉为代行神灵旨意的‘神使’，极光一直用这个来称呼我可能有这个原因。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林家知道了被神灵——至少是被极光附身之后的特征：须发皆白。而被附身者的眼睛在正常情况下是本来的颜色，而在极光控制这具身体的时候则会变成纯白色。
　　“哈，最开始的时候，林家全心全意奉行极光的指令，自称为‘被神眷顾的家族’，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神灵和那位先祖、和他们所希望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无论是林家先祖、程若萱程若芷两姐妹还是林家后人，他们希望极光是一颗‘万能药’，能解决这世界上所有问题——但祂实际上根本什么都解决不了，甚至会造成更多的问题。
　　“当然，向祂祈祷能得到回应，但是往往会伴随着难以承受的代价——虽然那两姐妹定下这等价交换的原则是为了防止人们习惯不劳而获，但在极光这儿已经完全变了。
　　“极光疯狂、扭曲、没有逻辑，祂做出的回应也常常和人们所希望的得到的不同——毕竟祂几乎不能理解这世界上的一切，又或者在理解之后不能做出正确的回应。
　　“生灵的想法本就多变，即便是其他神灵也很难给出令他们完全满意的答案，更不要说用祂那迟钝而破碎的思维思考的极光了。
　　“祂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但根本无法正常使用自己的力量；祂是这个世界上最长寿的存在，但没能像其他神灵一样诞生出真正的灵魂，或者说这个灵魂也疯了；祂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智慧、最理解人们想法的存在，但在诞生的那一刻失去了理智。
　　“极光是一个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行动的疯子，一个没有连贯的思绪、记忆的幽灵，一个被无数的信徒——包括中央大陆的、四神无法承受‘引渡’到祂这的以及四神自己——永无止境的祈祷声折磨着的神灵。
　　“用极光自己的话来说，祂是一个根本不应该诞生的存在。
　　“极光的本性几乎无法隐瞒——而祂自己也无意隐瞒。林家没花多久就认清了这个真相，但他们难以接受。
　　“当然，我怀疑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林家当时也已经有些疯狂了。那个时候世界上仍散布着对于‘极光’的供奉和信仰，林家人和‘极光’相似的外貌，很容易和这位神灵扯上关系，更不要说他们曾热衷于如此称呼自己了。
　　“于是他们又踏入了另一个极端，执着于弥补这个错误。一百八十年里，他们砸碎了所有极光的神像，中断了中央大陆的信仰。他们先是通过祈祷知晓了我之前所说的最后一种杀死神灵的方法，而后反复确认神灵对祈祷不能撒谎，最后开始一代代的接力，不断制造像我这样的，他们称之为‘伪神’的存在。
　　“我们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林家会尽可能保证任何时刻都存在两位‘伪神’，所以，在上一位‘伪神’死去之后，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就会拥有这个身份。
　　“我们不断修行，接受最好的教育，接受林家人对我们的祈祷，理解自己的牺牲为什么是必要的——但同时，我们能够拥有自己的名字，保证我们不会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不会变成‘极光’。”
　　乐静元忍不住问道：“名字很重要吗？”
　　他本来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潦草的代号，“乐静元”这个名字是请李渊湛起的。
　　逐燕笑了笑，她对这个很有发言权：“名字很重要。名字体现的是你的自我认知，你是否承认一个名字，关系到你是否承认这个名字所附带的关系、责任。”
　　林夕点了点头，补充道：“像是最早献身铸神的几位前辈，他们都在所有的记录上抹去了自己的名字，以神灵的名字替代——当然他们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保证日后信仰之力都能被引导到那些神灵身上，但其实还起到了一个作用：
　　“防止他们‘复活’。
　　“这种‘复活’并非作为鬼降生，鬼是诞生于亡者的强烈愿望，为实现那个愿望行事；而这种复生实际上是诞生了一个与人们希望的样子一致的‘人’，祂会有自我意识，但也要尊从人们的愿景行事。嗯，这种存在实际上是最容易疯的那种‘神’。
　　“我们的名字……实际上也是为了避免我们成为这种存在才起的。”
　　乐静元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在西陵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那位‘神’的名字……原来是为了防止他的‘复生’啊。”
　　逐燕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对着乐静元歪了歪脑袋：“毕竟祂已经‘卸任’了，也不打算再就任什么的，祂已经很累了——还是不提祂的名字为好。”
　　大家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李渊湛起身给另外两人和自己也倒了杯水，他重新坐定之后问道：“对了，明天我要去帮叶子家修船，你们要一起吗？——你们应该见过他吧？今天就是那个孩子让我过来的。”
　　大家自然都没有异议，林暮和乐静元点了点头，而逐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他们真的很怕我两和极光吵起来。”
　　“说实话，我过去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李渊湛补充道。
　　“林暮，都怪你啊，那么凶，把人家都吓坏了——没事多笑笑。”逐燕揶揄地捅了捅林暮，“长得一张那么可爱的圆脸，天天绷着做什么。”
　　林暮权当没听到，装聋作哑这方面没人能比得上她。
　　乐静元笑得肩膀都一耸一耸的，在心里把林暮的名字换成极光，光明正大的过了一遍。
　　从李渊湛出现以来就充当着背景音的极光愣了一下，开始对这个小孩不尊重的行为破口大骂。
　　乐静元笑得更厉害了，连林暮都笑了起来。
　　逐燕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剩下李渊湛茫然的看看林暮，又看看乐静元，最后摇摇头，放弃理解，转而问道：“那逐燕，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
　　“啊……因为当时刚离开西陵，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造化弄人啊……”逐燕笑了笑，有些感慨地抚摸着手中的法杖，“不过，我们是不是有点跑题了？”
　　“没事儿，随意聊嘛。”李渊湛想了想，“唔，之前应该是说到碧新秋不太好，你问我们认不认识府院里诞生的那位‘怪’……然后林暮就开始给我们科普‘怪’的概念了。”
　　逐燕点了点头，有些感慨的说道：“她……就是那位‘怪’，在林暮推演出她的离开不会给府院带来负面影响之后，本来是打算要离开府院去四方游历的。但是在叶裁烟死后，她看到碧新秋的状态不太稳定，就决定留下来。”
　　逐燕自嘲的笑了笑：“几乎和我完全相反——我是原本决定留在府院，但最终还是离开了那里。”
　　她自以为已经彻底的将自己放逐，再也不会回到故乡，但实际上仍在牵挂那片故土和那些故人，在叶裁烟故去之后不可抑制的思念起了家乡——想要回去，想看看他们如今过的如何。
　　于是，离家六年之久的燕子乘舟渡海，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看来他的去世对大家影响都很大。”李渊湛认真地倾听着，理解的点了点头，“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会有不同的选择，走不同的路。”
　　逐燕没有说话，只是也点了点头。
　　李渊湛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不早了，你们要不先回去吧？明早去叶子家之前我会去先找你们。”
　　三人点头应下。
　　林暮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对着乐静元问道：“我有些好奇，你对极光许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啊，当时没想好。”乐静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垂着眼帘把脸颊侧的白发拨到而后，“我就许愿说，希望他能实现我一千个愿望。”
　　极光断断续续的骂着，说他贪心、异想天开。
　　林暮愣了一下：“祂居然答应了？”
　　回忆这件事可能确实让乐静元感觉有些尴尬，他轻轻的点了点头：“可能是祂当时状态不好，别无选择？”
　　也是，更换寄生的躯壳会使极光元气大伤，不太可能在体外滞留太长的时间：
　　祂实在是太过疯狂和矛盾，难以凝聚出一副属于自己的身体，实际上不过是信仰之力的聚合体，没有寄身之所就会渐渐散去，但祂又有着凡人共同的愿望——活下去，所以不断地在不同人的体内辗转。
　　甚至沦落到答应这种霸王条款。
　　在极光的骂声中，林暮没忍住露出了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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