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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我而言
这是我在柏林的第四天。
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我的交流能力在一天天解冻复苏。那些仿佛与舌头连接的神经刺痛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我的唇在活起来,一如工业革命下的瑟瑟春风。在所有的岁月里,交流欲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特雷普托公园内,我瘫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感受阳光平稳地呼吸着,将气息吐在自己白得像纸的脸上。
罗尤在旁边压低帽檐,不吐露任何不满,即使我走了两步就成为了死人。你真该多加锻炼,他说。只要我的嘴还在喘气,我就能反驳他——去你的,军人的身体都是电动马达。
罗尤用一块饱含怨愤的手帕回答了我。特雷普托可在柏林以东,我不明白罗尤为什么要和我来这么远的地方散步。我们借了一位西德法官的车走了四十分钟才到(我的车技太烂了,在第五次将油门当成刹车后被臭脸男赶到了副驾驶)。
芦苇互相摩挲着,与施普雷河敲出一对乐章。下午即将结束的时候,人们在树荫的庇护下喂羽毛横飞的鸽子。仿佛政治观点从未没有污染过这里,仿佛战火从未与此交涉。
“这里有教堂吗?”我问罗尤。他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黑眼睛可能猜到了些什么。他可是撬“锁”专家。
“在公园的三公里外。”他在脑袋里评估了下距离,“——至少十一年前是这样的。可能已经拆了。但我建议你不要去。”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至少不会限制你的行动。”他再次逃开了目光,竭力不去和我对视,“我得陪着你。但我不喜欢教堂。”
明显的谎言。他肯定在遇见你之前调查过你们的档案,知道他与教堂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只是怕你在那里想起某位已故之人的四字姓名,陷入过去,然后哭得死去活来。这对他的工作一点好处也没有。
(过去于你而言就是一座烧毁的教堂。再想一次,再念一次,再把他挂在嘴边,每读一次就拗断一根血管。你尚还有人形的外壳,其实你的内心已经满目疮痍,甚至连眼泪都流干了。)
“我不会去的。”我说。“这里很好。”*
一群白鸽降落在喷泉旁。我从长椅上爬起来,比闻讯而来的孩子还高兴。一只鸽子落到我半抬的食指上,灰色的喙歪着啄了啄我的手指,白晳的翎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你很漂亮。”我注视着那双圆亮的鸟类眼珠,光滑的黑玛瑙里映出我的眼镜。
罗尤在人群外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我甚至能听见他翻白眼的声音。要知道,一个和自己的无机铁床说了六年话的人开始和生物说话已经是一大进步了。多么简单的免费仪式。
但你必须相信,他有一件即将面对的事。
比如,坦白某人的死亡。
通过风声、低语与吵闹,六年前的一个这样阳光明媚的午后,南安普顿东南方向的一幢白色建筑里,你听见有人推开病房的门。你甚是记得那双眼睛,无奈、同情甚至还有点怜悯。你张口问道,我可以去看看伊丽沙白吗,他躺在哪个科的床上?沉默在我们之前蔓延,长达一万年。终于,他咽下一声叹息,说出了你永生难忘的一句话,他死了。死在那场事故里,在你住院期间内已经下葬。
你大脑内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爆发出一声空白的嗡鸣。那么多护士、医生以及同事,那么多次欲言又止和沉默,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沉默就是最大的谎言。
这种恐怖的空白能使你做出任何事情,比如神志不清地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朝那双带来噩耗的眼睛挥出一拳。起初眼睛踉跄地跌倒在地,错愕地捂着脸。你骑在他身上,一拳接着一拳。面容模糊的护士们一齐将你拉住。你和那些伸过来的拘束带打了起来,仪器被摔在地上,点滴和桌板紧随其后,发狂地咆哮着。最后你被摁在床上,哭喊着卡住那双眼睛的喉咙,上面周遭遍布青肿。有人在流泪,但他不记得,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声嘶力竭无意识地打着挺,直到一根冰冷的针管伸进你的灵魂深处,注入强制而粗暴的宁静。
你如同一罐新鲜的血肉罐头被撬开来。
“你赌错了。我以为他至少会冷静一些。”
“我就知道一直瞒着他才好!”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秒,所有记忆被抹去的前一秒,几个声音如是说。
“Er geht immer.*”接着,你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这个隔夜罐头开始发狂地腐烂然后臭掉。
当什么都晚了的时候,当你把自己关进那扇门以前,你在坟茔一般的病房窗口看见一只白鸽。奇怪,这附近没有海。镇定剂让你想不起那个人,也掀不起任何情绪,只是木然地本能伸手接住飞来的它。它的眼廓边有一圈淡绿色的环,温柔而富有力量。它被你捧在手心里,那只洁白的、小小的生命羽团在你的掌上呼吸。
它哪里也不去。
在心的空腔,有什么东西在你的记忆下狂暴地挣动。教授,你应该记住他啊。我的教授啊,假如他真的是一片轻得像白羽的灵魂,假如他在某个雨天滑进过你的臂弯,假如他现在就站在那里……假如他存在,假如你存在。
“他存在。”我轻声对着面前的鸽子说。它不明所以地啼叫了两声,展开两双雪白翅膀,扑腾着飞离。
罗尤在人影与白鸽群外静静地看着我,寂静得像一尊雕塑。这次他终于敢直视你。他的眼睛告诉你,借一步说话。
我走到他面前,我越走近一步,他的表情就越哀伤。
“你可能早就猜出来了,我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微微侧头叹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最后一项任务要做。”
“参加某人的葬礼?”我试探着问。
“比葬礼可怕一千倍的事。”
我立刻想到了前几天那杯过期二十年的红茶。不安爬上了我的脊骨。
“我们要去面对一名死者家属。”
“通报死讯?”我微眯起眼,“那不属于公民武装的范畴,没错吧?”
他短暂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不。我们不是去告知死讯,而是让家属在该阶段感到安心。只有我们的话才能让她信服,我们需要去引导她。”
“这是欺骗。”
“她还没准备好面对。我在到柏林的第二天上午去参加了葬礼,他的妻子在那时候给我托付了这件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了和教堂同样的问题。
“她点名要见你。”他的目光移向远方,那里有个小女孩在湖畔玩耍,“她说,你是世界上唯一不会说谎的人。”
我的脑海里开始想象她的样子,或许是一个失去儿子的糊涂老妇人,或许是一个像六年前的我一样的年轻姑娘,稍有不慎,拳头硬到可以一下打歪我的鼻梁,像那天的我对待那双厄运眼睛一样,左勾拳,右勾拳……
“绝对不行。”我打了个哆嗦,怕冷似的将滑落的外套重新拽上肩膀。
“……K教授,我不知道怎么说通你。”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又慢又轻。
“你肩上压着一个人的未来。死亡太沉重了,会把她的梦毁掉的。”
“她有知情权。”
“她没有面对权。她无法理解成年人口中的死亡,她在周围人的话语和表情里构建出一个关于‘死’的模糊轮廓,因此她对天人永隔产生了错误的概念。”
“总有一天她会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可她也来不及了。我们只是用一个她可以接受的方式去告诉她死亡是什么,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的问题要有回声。这是一次真正的死亡教育,教授。”
“她会恨我们吗?”我的眼前闪现出那双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目光,“我恨那个为我带来噩耗的人,同时也对他内疚得要死。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但要是真有那天,我会向他表示深深的歉意。”
“我不保证她不会。”他用了一个谨慎的用词,“我一直执意要在葬礼那天带她出席,但她的家人以‘她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的理由拒绝了我。这意味着,无论她成年后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忘记‘自己未在父亲的葬礼上出席’这一遗憾事实。恨是发散性的,这种被蒙骗的情绪将伴其一生。”
“听起来很重要。”我犹豫了片刻,“我想那天那个倒霉蛋一定和他们协商了无数次,并且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要是他们赶在伊丽沙白的葬礼前告诉我,我也不会在过去里逃避那么长时间。”
“世界上从来不缺‘K教授’。可你现在能避免下一个‘K教授’的诞生。”他仰起头,白鸽在他身后萦绕,倒有点希腊圣画的意味,人道主义之神。
“我可能准备好去做‘眼睛’了。希望她下手能轻点?”
“公民武装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忧的。”他笑着说,“我以我的托卡列夫TT30/33保证。”
我看向草坪上展翅高飞的白鸽,卷起一浪草沫,“但愿不会太远。出发时间定在哪里?”
“现在。”他会心一笑,车钥匙的金属碰撞声在口袋里嚓嚓作响。
(后来我才知道,公园离目的地并不远,这次柏林以东公园之旅是早有预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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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柏林篇完结~
第二人称更像是记忆系统对教授(“我”)的记忆输出。。
*:一个双关,借助前面括号内的内容可理解
*:此为德语,意为“他总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