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旗

　　我回到南清宫，心怀忐忑地又等了几天，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太武皇帝似乎又一次放过了我，我想，只要时间再过得久一些，应该没有谁再会记得我曾经冒大不韪说的那句话。我又回归到了从前过的那种日子，看书，用膳食，继续看书，没过多久我听说慕珏接管了尊武堂，而之前的那个内阁大学士不知道被贬黜到哪个凶险之地了。
　　我以为这些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直到一天，酉时过了三刻，我已经用完晚膳，在十几座庭院之间漫无目的地转悠，当我转悠到其中一座庭院的时候，我看到了慕珏，他正坐在庭院深处的石凳上，他看上去气定神闲好像在特意等我前来，我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但是想来以他的本事进南清宫不会太难，正门上悬挂的那把铁锁挡得住我却挡不住他，而掌握我的作息应该也不会太难。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是他该向我行礼还是我该向他行礼，论爵位我比他高，比实际地位他却比我高出了不知多少，而打招呼的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和他其实是互相不认识的，除了我曾经在宴席上给他添过几杯酒，除了几天前，我和他共同出手维护了那个总是笑容明媚的少女，哪怕我几乎没起到多少作用。
　　慕珏坐着我站着，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他说：翟雍皇子已经带使团回风扶国了。
　　我有一些诧异，翟雍带着规模庞大的使团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来一趟，目的是为了一探云琅国虚实，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回国？
　　慕珏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说：翟雍之所以带他们出访云琅，就是因为知道我们重开敬澜院，招纳天下贤才准备夺旗之战，毕竟在过去，敬澜院的名头确实响亮，他们想以两国武士切磋的名义一探我们的底细虚实。琼宇阁的那场晚宴上，想必你也看到了，之前招募的那些人实力的确不够，我就奏请陛下将他们全部清退了，翟雍他们没有切磋的对手，当然就只好打道回府。
　　我问：翟雍这么轻易就会罢手？
　　慕珏说：他也不算白来，在他看来，他的目的至少已经达成了一半，几天前，在宫道上的那次短暂交手，他应该已经探查清楚我的实力了。不过……他停顿了下，又说：能够这么轻易就被探查的，又岂是我真正的实力呢。
　　我问：那么……颜瑟公主呢？他也没有再求亲的意图？
　　慕珏说：他或许的确对颜瑟产生了一些兴趣，但是他目前的精力更多在夺旗之战上，他动颜瑟，主要是在逼我出手。
　　我问：那么陛下呢？
　　我看得出来，对翟雍的求亲，太武皇帝不是不动容的。至少，如今三国中，云琅的国力最弱，风扶次之，月魄最强，云琅如果和风扶接亲，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结盟，共同对付月魄。
　　他说：我找过陛下，翟雍的所谓求亲不是出自真心实意。而且，从过去几十年的局势来看，风扶显然更愿意和月魄靠近，他们看不上我们云琅，反而，他们看上的是我们云琅的富饶之地。所以，颜瑟不用牺牲了。
　　我说：颜瑟公主能得你这么维护她，的确幸运。
　　他忽然问我：你似乎很关心颜瑟的事？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是下意识地想问一下。
　　慕珏也没有追问，他继续说：太武皇帝虽然也认同我的话，但是他也让我承诺，一定要赢下夺旗之战，否则，别说颜瑟的命运，就连我们整个云琅的命运，都难以保全。陛下如今让我接管尊武堂，也就是从前的敬澜院，我上任第一天，就把之前招募的那些人全部清退了，我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要找那些有能力赢下夺旗之战的人。
　　我问：你找到了吗？
　　他说：差不多找齐了，只是尚缺一个人。
　　然后，慕珏问了我一个和太武皇帝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则给了他一个和太武皇帝一模一样的回答。
　　他说：碰巧吗？我不信。
　　我说：信或不信都由你。
　　他说：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你却能看出来，甚至你还当众说出来了，一句话就避免了一场很可能发生的领土纠纷，说明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而且，那天在宫道上，眼看着翟雍就要动手，在我出手维护颜瑟之前，你是不是已经出手了，颜瑟和我都看在眼里，只可惜，翟雍刚一离去，你就转身不见了，连向你致谢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我没有帮上什么忙，翟雍皇子说得不错，他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压死我，我不过自不量力而已。
　　他说：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出手相助固然也是好的，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则更加难能可贵。你能够不计个人安危出手，去面对一个你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而且，那是一个十字路口，颜瑟和你也不是熟悉的人，你明明可以视而不见，没有人会怪你，甚至没有人知道你曾经从那经过，可是你依然出手了。慕珏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说明，你的心，这里的血是滚烫的。我刚才说了，我尚缺一个人。
　　我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说的应该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他说：所以我来到南清宫，我的意思很明确，我想让你进入尊武堂。
　　我问：为什么？术法，武艺，兵器，我一样也不会。
　　他说：你可以不会，有人会就行。
　　我说：你应该清楚我的身份，我对于云琅国来说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说：那么不为云琅国呢？也不为你的前朝江山，撇开江山更替的事，就为你自己，就为你个人，其实你可以不用活得那么累。他忽然站起来，绕着庭院四周的宫墙走了走，说：真正困住你的不是南清宫的这些高墙，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心。
　　我摇头，说：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他说：你可以理解，只是你不愿意那么想，或者说没有人告诉你可以那么想，你不愿意放过自己，这样的你，就算将南清宫正门上的那把铁锁打开，放你出去，让你置身于广袤的天地间，你也难以喘息。
　　他的话让我忽然有了几分迷茫，却又像在黑夜中蓦地照进了一丝光亮，他说的没有错，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可以那么想，我身边的人无一不在提醒我亡国之人的身份，我甚至自己也在时刻提醒自己亡国之人的身份。
　　他向我走过来，从衣袖中取出一本书递给我，我一看，是前代一个有名的山水田园诗人陶潜的诗集。他说：我很喜欢陶潜的诗，尤其喜欢他的这首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也很欣赏他的为人，他原本也是一个困于囚笼难以挣脱的人，可是他终究还了自己自由，至少他在寄情山水的时候，在挥毫下笔的时候是洒脱自在的。你呢？你能将南清宫的几千卷藏书看完，当真就愿意让它们无用武之地吗？
　　我和陶潜不一样，我想为自己这样辩驳一句，可是我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是我能就为我自己吗？不把自己当做一个亡国之人，不把自己放在那么大那么沉重的格局下，就只凭着自己一个人的想法去做？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我又能怎么做呢？我回答不上来，只好转移话题说：你不可能说服太武皇帝，让我这样的人进入尊武堂。
　　慕珏却说：那就是我的事了，你只需自己考虑清楚。
　　接下来几天再没有一点动静，南清宫还是以前的南清宫，厚重的宫门上依然高悬着一把大铁锁，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牢牢锁住。我一页页翻着慕珏留给我的陶潜的诗集，读着他的一句句诗，他前半生在官场上写的诗和他后半生在山水田园之间写的诗，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人的笔墨。烛火在跳动，投射到洁白的墙壁上光影更是摇曳得厉害，连带我的心也很难平静下来。
　　我好几次问自己，我该不该去，我能不能去，我为什么而去？
　　云琅国虽然是在前朝江山的基础上建立的，但毕竟不是我的国家，太武皇帝才是那个夺了我江山社稷的人，我却反而为他参加夺旗之战，为他征战？赢了算什么，输了又算什么？我之于云琅国算什么，我之于我曾经的国家又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我始终不得其解。或者，我真的可以如慕珏说的那样，什么前代今朝都不必去想，只问自己愿不愿意去？我也不得其解。
　　可是我仍然想知道结果，无论是让我去或者不让我去，我都想知道，或许我心里是隐隐含着期待的，因为我能感觉到它比平时要跳动的更快，更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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