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

　　苏暮山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醒来，人群的惊惧尖叫穿透力极强，连楼上都清晰可闻。
　　“轰——！”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苏暮山彻底清醒了。他甩了甩脑袋，后颈残余的疼痛拉扯回他短暂丢失的记忆。
　　他正和喻择说话，后者猝然把他打晕，然后……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晕黄的灯光，看清屋内的陈设，以及他对面不远处绑在椅子上被脱光衣服的……魏千易？
　　苏暮山懵了一瞬，想近距离看看，刚起身就被一股反向力扯了回去，一屁.股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他抬眸，双手手腕被绳子绑缚于床头，苏暮山尝试反解，奈何绳子的结打得很有技巧，试了几次都解不开，他有些烦躁，发泄似的用力猛拽。

　　对面传来几声轻笑。
　　苏暮山动作不停，“你还有心情笑？！”
　　魏千易背靠椅子，坐姿随意，神态很放松，无所谓自己衣不蔽体。好心提醒他：“专业手法，你解不开的。不如省点力气，等人来救你时，还有劲逃跑。”

　　浓烈的烟灰顺着窗缝飘散进来，开始肆意掠夺屋内的空气。苏暮山呛咳眼泪花都出来了，瞥了一眼窗外，隐约可见红色火焰往上冒蹿。
　　“火都快烧上来了，再不自救，我俩都得被烧死在这！”苏暮山急道，“等谁？你那个时时贴身边的助理呢？他不是保护你安全的吗，怎么每次关键时候都没影啊。”
　　魏千易敛了笑容，长久没出声。

　　苏暮山运气不错，从柜子后的缝隙中发现了一枚刀片，他肩膀支撑床沿，抬脚挪开柜子，弯腰用嘴咬住刀片，顺利拿到刀片开始划割束手的绳子。

　　“是林崇。”魏千易突然开口。
　　苏暮山：“啥？”
　　“是林崇绑的我。他锁了会馆所有出口，让人扒了我的衣服，供众人所观，顺便还扣了一顶涉黄涉毒的帽子。林崇以牙还牙，希望我临死前身败名裂。”魏千易忽然短促地笑了声，笑得极尽讽刺，神情有些落寞，“喻择和林崇是一伙的。那些无中生有的‘证据’就是喻择做的手脚。你知道‘兰瑾轩’吗？”

　　苏暮山脑袋卡了下壳，愣愣地看向他，摇头。

　　“那是一个培养专业杀手的地方。每年都会从各地的孤儿院中挑选小孩进行培养，他们相互训练厮杀，最后只有两三个小孩会成功活下来。活下来的人会继续进行严苛的训练，等通过考核，他们就可以接任务了。”魏千易说到这，甚至还开玩笑的说了句，“人命买卖，收入可观。”

　　苏暮山抿唇，半信半疑道：“谁会……”
　　“很多。”魏千易冷笑道，“大家族内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他们自视清高，不愿自己的手沾上鲜血，便花钱买命——反正花花钱就能除掉碍眼的东西，何乐不为。”
　　苏暮山没说话。

　　“苏暮山，说实话，我有点嫉妒你。能平安顺遂长大，有父亲哥哥庇护，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更嫉妒林崇，生于泥泞的沼泽，却能得到一份真挚的感情。这些，我都没有。”魏千易说，“当我看到新闻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时，我就知道林崇有一天也会找到我。我其实挺害怕的。酒吧那天，我以为我会死，没想到躲在你身后，意外的活下来，我想或许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企图攥紧一点微末的希望。然而，然而……因果报应，自己终将为所做恶事付出代价。”

　　爆炸声不停传来，似乎要炸掉整个会馆。天花板的水晶吊灯经受过几次剧烈的震动后终于支撑不住坠落下来，玻璃晶体砸在两人之间的瓷砖上，四处飞溅。苏暮山在最后一下割断了绳子，及时抱头避免飞溅起的碎渣划伤自己。但魏千易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离吊灯更近些，没有衣物的遮蔽，露出的皮肤多多少少被割出几条细血丝，浅浅氤氲一圈鲜血。
　　魏千易瞧见，无动于衷，他好像平静的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无论何种方式。
　　苏暮山抹了一把脸，从晃动的地板上站起，挪动至魏千易身边，给他解绳子。

　　“没用的。”魏千易轻轻说道。
　　离得近了才发现魏千易脸色惨白异常，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般，浑身湿透的彻底。
　　虽然火焰已经烧至三楼，但周围的温度还不至于高成这样。
　　苏暮山觉察出不对劲，拍打魏千易的脸颊，他的瞳孔涣散，嘴唇颤动，不一会儿，七窍竟开始缓缓流血！
　　魏千易中毒了！

　　“魏千易！魏千易！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苏暮山皱眉，“魏千易！”
　　魏千易腹部绞痛，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脑袋昏昏沉沉，耳朵也嗡嗡作响，模模糊糊听见熟悉又厌恶的声音，他努力睁大眼睛，带着少许的不甘。
　　“林崇给我注射了……药剂，他在最后一刻……也要我……受尽折磨而死。”魏千易发出气若游丝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几近耗费所有的气力。他挤出一丝苦笑，“这就是我要支付的代价。”

　　苏暮山定定的站立在魏千易面前，什么也做不了。
　　毒发现的晚，已入肺腑，无力回天。

　　魏千易牵动唇角，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殷红和苍白映入苏暮山的瞳孔，画面绮丽诡谲。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向窗外，尽管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仍然想再看看那片深邃广阔的天，这样繁星灿烂的夜晚，有他这一生唯一美好的回忆。
　　魏千易突然抓住苏暮山的手臂，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神色变得癫狂，“苏暮山，告诉喻择，我魏千易……做鬼也不会放过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开始如疯子一般大笑，那笑声越来越弱，最后如轻柔的风飘散，直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苏暮山看了良久，几不可闻叹惜一声，替魏千易合上眼眸，将整洁的床单盖在他身上。
　　炙热的火焰无情卷食着一切，在完全吞噬这间房屋前，苏暮山破门逃了出去。

　　整个惊崆会馆笼罩在熊熊焰火中，黑重的浓烟翻滚冲向天际，从远处看活像一座正在运转的巨形焚化炉。
　　会馆后园，一名穿着侍者服饰的男人倚靠香樟树，面色平静的望着这一切，修长的手指转动打火机，开开合合是金属的碰撞契合声。
　　“嚓——”
　　林崇宽大的手掌握住打火机，锐利的眼睛深不见底，注视火海，目光不错，浓艳的唇轻启，溢出的嗓音沙哑粗粝，浸透了寒冰，对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旁的少年说：“滚。”

　　少年不爽皱眉：“主人让我来帮你。”
　　林崇：“别让我说第二遍。”
　　少年：“林崇，不要以为你得主人器重，我……”

　　林崇将打火机装进裤兜，猛然出手，掐住少年纤细的脖子，将其整个人用力掼到树上。少年话音猝然被截断，他睁大眼睛，神态惊恐，不停捶打林崇手腕，解救自己的喉咙。肺部氧气极快消耗殆尽，少年以为自己即将窒息而死时，一道锃亮刀光闪过，喉咙一松，少年抚着颈部贪婪呼吸失而复得的空气，弯腰剧烈咳嗽。

　　“你杀了小林儿，乔先生会怪罪的。”喻择扶住少年，力道轻柔拍打少年的脊背，帮他顺气。
　　林崇冷笑：“乔宛白养他，不过是为了监视我们行动。我不相信，你不厌烦，就没有一点杀心？”
　　喻择没否认。
　　小林儿愤恨地看了眼林崇和喻择，转身跑了。

　　喻择：“回去告状了。”
　　林崇无所谓：“随意。”
　　喻择笑说：“你在乔先生那里的格外优待，我都有点羡慕。”

　　“魏千易死了没？”林崇问喻择。
　　喻择：“死了。”
　　林崇点头，“走吧。”
　　“林崇。”喻择喊住他，“我卖你个人情。条件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记得帮我收尸，选一块好点的地方葬了我。我不希望被乔先生丢进海里喂鲨鱼，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林崇：“有话直说。”

　　喻择：“苏医生在会馆里。”
　　话音未落，喻择只觉周围的气温又降了一个度，一股巨力袭来，背部狠狠撞在树干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林崇一把揪住喻择衣襟，沉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林崇的反应在喻择的意料之中，他识趣的举起双手示弱，在兰瑾轩，几乎没有人能和林崇交手后全须全尾的撤退，他可不想负伤，躺床上修养一个月。
　　喻择：“魏千易邀请他来防你的。只是并没有什么用。”

　　苏暮山找了一块湿毛巾捂住口鼻，顶着凶猛的火和烟寻找出去的路。
　　公馆太大，苏二少爷方向感不好，弥漫的烟尘又遮挡了视线，炙热的温度在影响他的感官和判断力。一路上没见什么人，他费力回想走过的路线。
　　公馆正中是连通的，旋转楼梯蜿蜒而上，苏暮山停下脚步，自二楼俯视。
　　“来人啊！有没有人开门！”
　　“啊——！我的裙子！”
　　“报警！消防救援！”
　　“砸窗户！把门撞开！逃出去！”
　　女人尖细的惊叫，众人恐慌的神态，优雅矜持，风度仪态全都在险境中抛诸脑后，只剩下强烈的求生欲。

　　苏暮山并不比他们好哪去，汗水浸透了衬衫，黏黏糊糊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空气污浊，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忍不住弯腰捂嘴猛咳，五脏六腑似都要咳出来。
　　忽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从背后伸出抓住苏暮山的胳膊，苏暮山骤然一惊，反射性挥臂甩开，由于力度太大，身体惯性后撤撞至楼梯栏杆，差点翻下去，被那只手及时轻轻拖了一下后背。
　　苏暮山从灰蒙蒙的烟尘中看到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眸，神情冷淡，唇色浓艳像是吸食过鲜血。
　　“林崇？！”苏暮山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喘息，他惊讶又欢喜的看着林崇，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嗯。”林崇说：“跟我来。”

　　苏暮山乖乖跟在林崇身后。肩宽窄腰，气质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看到这个背影，苏暮山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林崇两条大长腿健步如飞，苏暮山身量不矮，但在火海中待了太久有点脱力，上气不接下气。
　　苏暮山一把扯住林崇的衣袖，“林崇，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林崇看了他一眼，落后一步的苏暮山气喘吁吁，洁白的脸被烟熏的灰扑扑的，一撮头发可笑得呆立头顶，昂贵的西服脏污凌乱，哪还有风度翩翩的富家少爷形象。
　　他反手环住苏暮山的腰，心里意外它的纤细，手指不自觉收拢，手臂发力一把将苏暮山扛至肩膀，加快脚步向二楼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走去。

　　“！！！”
　　苏暮山倏地瞪大眼睛，整个人怔愣住了，头脑一片空白。柔软的腹部经受挤压的实质性力度，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他和林崇的距离为零。
　　苏暮山的心脏不受控的剧烈跳动，一下一下砸在胸腔，有点生疼。

　　林崇踢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三两步下楼来到窗边，拿起提前固定好的绳子，不等苏暮山反应过来，踩住窗沿一跃而下。
　　苏暮山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响起簌簌风声，不过两秒，已经稳稳落在地面。一瞬间，难耐的炙烤，喧嚷的人群随之远去，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静谧。
　　林崇在远离大火的一片隐蔽性强的树林里放下苏暮山，转身离开。
　　“林崇！”苏暮山急切叫住他，“还有很多人被困在里面。”
　　“消防车马上就会到。”林崇背对他，语气冷酷：“该活的都会活，该死的也都得死。”
　　“魏千易死了！”苏暮山脱口而出。
　　林崇脚步顿住，定定看向挡住自己路的小少爷。他何其聪明，很快明白苏暮山为何会有这一句。
　　林崇眼神陡然变得狠厉，“你知道了。”
　　苏暮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神躲闪不敢看林崇，“我了解一些……”
　　林崇冷冷打断他，说：“我的事和你无关，不要再靠近我，调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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