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戏子的故事(演艺圈)

作者:狸不可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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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机取巧


      却说楚眠双在导演面前耍了好大一场威风,惹得片场怨声载道。摄像和群演两个部门白忙活一通,民怨尤其沸腾。除了闷在遮光布里的摄影指导没动,顶着大太阳跟焦的、拉轨道的、检查摄像机的,几个助理都钻到群演扎堆的凉棚底下,蹭着凉荫倒起了苦水。

      “不过是场十来分钟的过场戏,演完就让过嘛。过了以后大伙再坐下来边吃边讲,有些问题慢慢改进不就好了。咱们导演可不兴鸡蛋里挑骨头。演员也好松口气,皆大欢喜。”
      “就是,好不容易捱到饭点……真的多管闲事!”
      “本来剧组和和气气的,氛围多好!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等下谁还有心思工作了嘛。”
      “对啊。人是铁饭是钢,少了这一顿,我反正是连摇摄像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树丛外浮现出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打头的矮个子走路一飘一飘,跟后头的高个子走路浅一脚深一脚。是毛彦戈和楚眠双。

      可能是要取什么东西,两人向凉棚走来。棚子里侃大山的吹牛皮的都不出声了,光盯着他俩瞧。
      过了晌午,日头越发的毒。同样给暑气烙着,毛彦戈整张脸烙成块烧红的碳,就差呲烟;反观楚眠双,差不离的长袖长衫,人却白得冒凉气。太阳光撞到他耳廓,也折戟似的叮叮咚落下来。不过接近一瞬,他就带着跟班绕过去,溜溜哒哒走远了。

      “嗳,”一人捅捅旁边,潜声问,“那谁不是说给他一分钟,他帮刘导调·教演员嘛,你信不。”
      坐他旁边的群演有些发愣,文不对题地答:“他看上去挺凉快。”至于调·教不调·教的,是一个字没入耳。
      那人讨个没趣,歪到另一边接着发散:“牛皮吹大发了吧!给毛哥教得连路都走不明白了,闹着玩吗这不是。本来能一条过的戏都得卡个二三四五条,放饭也不知要等到嘛时候……”

      毛楚两人拐过凉棚,朝导演走去。导演半躺在一把黄藤圈椅里,楚眠双就双手撑膝,俯下身跟他报告进度:“导演,人我还给你了。时间太紧,只能点到这一步,也不知道演出来是个什么样。你看着用,用着要是不好,我给你包售后。”
      刘导躺在那儿,跟个被逼宫退位的太上皇似的,恹恹点了头,精疲力尽挥退他的不肖子孙。楚眠双不以为怵地留在太上皇身边,接着尽他猪狗不如的孝。逆贼党羽毛彦戈退出来,转头进了摄影棚。

      榫卯结构的纸板床看上去不怎么牢靠。小陶拢着薄被小心坐好,见他过来匆匆低了下头,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

      不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准备拍摄的指示。中场休息结束了,几个摄影助理也就搭伴回了工位,继续上工如上刑。

      “第26场第二条,开拍!”
      场记板一响,演员就该进入状态了,毛彦戈的习惯是默数三声再起范儿。几百毫秒的空当,脑海中的思绪漫无边际地疯长。

      他八岁被送去练武,十岁在父亲投拍的武打片出镜。十五岁终于小有名气,红了没几天又沉寂下去。
      之后是漫长的攀登。半山腰,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位置。想要重回巅峰,不可或缺的是“人脉”。下面的人捧你的脚,上面的人踩你的手。自我厌恶是无能的表现,谁都知道。掀不开的对手,踢不走的拥趸。每一个所谓的“人脉”,都是他无能的注脚。
      他总想着快、更快,快些回到高处。走路时想着要快,走着走着健步如飞;说话时想着要快,出口只剩三言两语。甚至连拍戏时都想着要快,满脑子的踩点得分。他的行程永远排得密密麻麻,他的表永远调快八分钟。一枚、两枚,更多枚齿轮脱离啮合,指针混乱流转,发动机滑向可以预见的失速——直到刚才,突然有人跳出来,让他“慢”。真是……

      不知所谓。
      他八岁被送去练武。这意味着,光打基础、磨性子就花了三年。十三岁时堪堪入门,学的第一样武术就是太极拳。从此冬三九夏三伏,寒暑不辍。而太极拳这门拳法,恰恰必须从“慢”开始练。它的精要在于静极生动:慢到极致,才有料敌于先的“快”。
      在太极拳传人跟前提什么“快”“慢”,难道不是班门弄斧,不知所谓?

      想是这么想,毛彦戈人在戏中,还是老老实实控制全身肌肉,免得身体又惯性地用力过猛。从监视器看,就是“何生”张开欲抱妻子的双臂在半道一停,改为轻轻的拢住。

      刘导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盯着监视器,见状不由得微微坐直身体,看进去了:

      正所谓喜欢可以是放肆和轻浮,但珍爱一定得克制加慎重。毛彦戈在这里的第一反应是作为雄性近乎本能地圈定所有物,这是他一贯的表演思路。但紧跟着,居然是生怕唐突的退缩,最后才是留有逃脱余地的靠近,这个层次就是他以往想不到的了。
      加上强占妻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疙瘩,何生对胡三娘心中有愧是难免的,本来这场戏里没有专门的台词说亏欠,按毛彦戈一向的风格是很难找到机会表现的。但欲求得到满足后,人的心防最容易松懈,这时候展露的反应也就相对真实。这时候对妻子不是顺着本能一搂到底,而是一顿再一轻,就很有水平地把歉意表现出来了。

      刘导偷觑一眼坐板凳的楚眠双,见他的注意仍贯注在监视器上,这才放任自己赞许点头:小毛这是演出由愧生怜、由怜生爱的层次了。

      “三娘”裹着锦被,连人带被子这么一被搂住,先是一僵,裸露皮肤上的汗毛陡然立起,像是野生动物对未知威胁下意识的戒备;接着又强迫性的一松,大概是连日来食同桌、寝同床的密集接触让她熟悉了丈夫的味道,将其纳入了自己的领地。

      妙就妙在,从露在被子外的躯体可以清楚看见,她表现戒备时,肌肉反应几乎一触即发、转瞬而逝;放松躯体时,肩部肌肉的松弛却有种微妙的迟滞和不自然。这种对比鲜明得,仿佛这一“僵”一“松”就是演员本人的真实反应似的。

      “何生”却没有留意。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地定在半空,不知想到什么,眉毛皱起。皱到一半:刚形成个褶痕,就有所顾忌一般缓缓松开。“三娘”仿佛不经意般揪过被子,这才偏过头来。
      不紧不慢的动作,透着兽类自我中心的散漫。及至仕女画般的美人面转过来,那黑乌乌的眼珠子也不从正面直视男人,只是斜着打量他,瞳仁凝而不动,唯独下眼睑有细微的战栗。是个评估猎物危险性的眼神。台词出口却俨然一支温柔解语花:“郎君……你,有心事么?”

      这句词念得跟往常一样平淡,却恍惚叫人觉得:这是一只野性难驯的狐狸在学着话本子里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试图扮演凡人。

      “何生”对这异常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也或许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反应,自顾自解释起了事情原委。
      大概是见他态度始终如一,“三娘”在聆听过程中逐渐放松了表情和肢体,不易察觉地靠近了。
      “何生”一边倾诉烦心事,一边慢慢地叠着裹碎银的包袱布。尽管口中叹着“这可怎么办才好”,面上却没有多少动容,给布料打结的手也稳极了。打完包袱结,他把目光投向“三娘”,眨眼的动作极慢。

      这时看客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等“三娘”表态。这番作态既像一种不动声色的诱捕,又像一种隐晦的考校。刘导和上任“黄九郎”拍过他在何生面前引荐三娘的前置戏份,猜到他这是在看三娘有没有她表哥夸的那样聪明能干。

      “三娘”果然彻底放下防备,松了口气,笑着提议让表哥黄九郎出马。她对凡人的模仿是拙劣的,反衬得此时属于野兽天性的欢喜是如此鲜活,看得“何生”嘴巴微张,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欲言又止地闭上嘴,还是缓声问道:“娘子此话何意。”他问着,语气却像是已经笃定了问题的答案,眼神无波无澜,说话口型和面部肌肉定格在最后一个音节,只是逼迫自己不断放松力道。

      可出于不习惯,毛彦戈的左边眼角和下颌轻微地抽搐起来,被迫表现出“何生”预设妻子回答后的痛楚。

      “三娘”果然解释说,听闻作恶的贪官好男色,可以让黄九郎去做内应。
      这是一只残酷的、非人类的野兽——她快活的唇瓣轻柔吐出如此险恶的言语,越发印证了这一事实。也许因为自觉像所谓的“贤妻良母”一样履行了替丈夫分忧的职责,她的情绪反倒越来越高涨。轮廓单薄的面孔泛起奇异的红晕,僵直的瞳仁焕发出明亮的神采,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类面孔是病态的。

      虽然看似没想到妻子会让自己的旧情人去色·诱政敌,但即便遭遇这种人伦困境,“何生”依然是沉静的,只是眉峰一点一点下沉。他在犹豫,尽管不很明显,但作为一个从开拍起神情起伏就不大的内秀型知识分子,这段沉默已经足够长,长到暴露了他的煎熬。
      “三娘”第二次询问的时候,她那轻松的无辜几乎有一分可恨了。“何生”脸上局部的抽搐开始扩散:他的鼻翼颤着,他的颧骨在颤,他的上嘴唇也发颤。所有这些统统是他内心挣扎的显化。于是人们知道,当一个人五内俱焚,火情是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的。那场大火终于把这个人发声用的喉管都烧尽了,他只能无法忍耐地哑着嗓子,问出:“若是,九郎不愿……”

      “三娘”看到他战栗的面容,似乎动容了。但野兽终究是没有人心的,故而她只是天真烂漫地吐出最后一句:“只好请郎君苦苦哀求了。”
      监视器定格在陶文镜柔软光滑的面孔上。

      不用去摄影棚,刘导已经能听到一阵爆发式的欢呼。他仍旧把自己嵌在圈椅里,一遍遍倒回去看刚才那条戏。每看一遍,他的不确定就深一分,到最后自己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他俩真没改剧本吗……小楚,你帮我拿份剧本,我看看你是不是教他们瞎改词儿了。”
      等剧本给他放到手边了,他轻车熟路扫上两眼,结果不出所料:虽然和第一条已经是天差地别的两条戏了,但硬是找不出改词的地方。
      还能怎么办?只能偷偷在心里纳闷:怎么,难不成被骂一遭,一个两个的真开窍了?小陶突然就知道深挖角色魅力了,把三娘的“狐性”演得入木三分,特别是半野生半家养的那个劲儿,很不错看。
      还有小毛,数落他演戏浮于表面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今天这场怎么一下子知道琢磨微表情、设计动作了?而且每个反应都给得挺符合角色,跟鬼上身似的……

      楚眠双看刘导半天不说话,凑过去讨饶:“导演,这是好戏孬戏您给个准话吧,再不去盒饭都抢光了!”

      刘导再怎么好脾气,碰上这么个混不吝都气得一佛升天:“领你的盒饭去!”

      “嗳!谢谢导演,”楚眠双一下蹿出两步远,只留下一句,“待会儿再跟您说啊!”

      “这小子,跑得倒是快……”刘导咋舌,摘下黑框眼镜揉了把脸。捏着眼镜腿儿,旋惯了对焦环的手指头不自觉捻了又捻:
      小楚上的哪所学校表演系,其他杂七杂八的也就算了,还教演员抢导演饭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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