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嘉辰

　　落夜后，堂屋外不知何时下起绵绵细雨，犹断未断地间歇打在青瓦上，发出啪嗒声；堂屋内，烛灯被门缝中挤进的风吹得轻晃，燃了大半截的红烛也悄然偃旗息鼓。

　　堂屋后，一片死寂的寝殿中，堆满经书的书案旁的那盏莲花灯还在坚守着发光发热，但趴在书案上的沈嘉辰却是早早就和周公摆起了棋局。

　　“轰隆——”
　　外边儿一道雷声忽地响彻云霄，紧接着，又是几道闪电。

　　沈嘉辰猛地被惊醒，看了眼身旁还睡得香甜的云枝，缓缓坐起身，舒展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胳膊。
　　外面雷声还一阵接着一阵响着，她听得有些烦，一时也没了继续抄经的心思，便干脆从蒲团上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在寝殿中绕圈走。

　　可走着走着，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劲：这享堂里怎么在传出哭声？
　　她心中一凛，暗道：“莫不是老祖宗显灵了？”

　　她忙去叫云枝起来，但云枝睡得太死，如何叫也叫不醒。
　　于是，她只得翻出柜中先前放的火折子，自己摸索进享堂。

　　享堂里，烛火被吹灭，黑漆漆一片，难以视物。

　　沈嘉辰举着火折子，四处照着向前，蓦地发现香案前的蒲团上，正有个瑟瑟发抖的黑影。
　　而哭声，似乎就是这黑影发出。
　　她小心翼翼靠近，却没想到这黑影突然一动，直直朝她扑来。
　　她转头想跑，却不及这黑影速度，才几步功夫，就被对方抱住双腿，无法再动弹。

　　沈嘉辰顿时浑身直冒冷汗，嘴里开始念叨：“祖宗，我的老祖宗，你难过也别抓我呀。我才死过……”

　　“阿姊，是我。”那团黑影轻声道。

　　沈嘉辰一顿，将火折子往黑影身上照去，发现这抱她的人原来是崔予桐。
　　她艰难蹲下身，边试图扒开对方手，边问道：“妹妹，你怎么了？”

　　崔予桐不吭声，也不松开手。

　　“轰隆——”
　　又是一声闷雷。

　　崔予桐也抱得又紧了些。

　　“你是怕雷声？”沈嘉辰摆脱不了对方，又察觉对方不住发抖，便也放弃抵抗。

　　“嗯”，崔予桐轻声回应，半晌又道：“阿姊，你能不能抱抱我？”

　　“这——”
　　沈嘉辰有些犹豫，但见对方此刻就像是身陷激流、却无浮木可依的溺水者，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
　　她将火折子放到一旁的香案上，然后，慢慢抬手，抱住崔予桐，学着幼时李氏哄她的样子，轻轻拍着对方的背，转移她注意力道：“阿娘不让我们去樾州，你可有法子让她答应？”

　　崔予桐没应答，许久，她松开了箍住沈嘉辰双腿的手，转而环过对方脖颈，整个人埋进对方怀中。

　　火折子微弱的光落在崔予桐背上，沈嘉辰偏眸，看了眼紧贴在耳侧的脑袋，无奈道：“这么怕吗？”

　　“嗯。”崔予桐又只发出一个音节。

　　沈嘉辰闻声，叹了口气，默默将浑身冷得出奇的崔予桐抱紧了些，试探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怕打雷吗？”
　　说完，她又想崔予桐应该不想回她这个问题，就又道：“若不想说也没事，每个人总会有怕的东西，我可以理解。”

　　但这回崔予桐应该是缓过了些，她靠在沈嘉辰肩上，阖眸回道：“每次打雷都会有人离开我，所以，我怕。”

　　“这样啊”，沈嘉辰若有所思，“不过，我离开你，你应该会高兴吧。因为这样，就没人和你抢阿爷阿娘了。”

　　崔予桐：“……”

　　“唉，只是阿娘现在还不肯放我走。但等过两年，她想开了，应该就好了。”沈嘉辰也不知不觉靠到崔予桐身上，眼神停留在香案后的那些牌位上，逐渐放空。

　　堂屋外，雷雨渐歇，积攒在青瓦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淌落，渗进砖瓦缝隙。

　　崔予桐闻着沈嘉辰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很想再多停靠一会儿，但理智却逼着她放手。

　　“阿姊，方才多谢。”她松开手，脱离沈嘉辰温暖的怀抱，坐回蒲团上，又恢复往常不苟言笑的模样。

　　怀中残留的余温给人不真切的感觉，沈嘉辰放下手，凝望着眼前约摸是骨子里透出冷寂的女子，思索片刻，还是道：“以后若是再遇上打雷，就捂紧耳朵。听不见，就不怕了。还有，你已经回家了，就别担心有人再离开你了。”

　　话落，她站起身，拿起香案上的火折子，转身往寝殿去。

　　独留崔予桐再次一点点陷于混沌，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望着她手中那抹愈发暗淡的火光。

　　沈嘉辰回到寝殿，云枝还在书案旁昏睡着。

　　她将榻上薄被给她盖上后，便坐到蒲团上开始盯着书案上的经书出神。

　　许久，她还是站起来，拿起火折子再次走进享堂。

　　享堂中还是一片漆黑，沈嘉辰走到崔予桐身旁蹲下，别扭道：“和我去寝殿吧。这里阴冷，你身子又不大好的样子，跪到明早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崔予桐没去看沈嘉辰，低垂着脑袋，沉吟道：“不了，这样会连累你受罚。”

　　“又没人看着。明早你在过来装装样子就行了。”沈嘉辰脱口而出道。

　　崔予桐：“大娘子派了人盯着我。”

　　沈嘉辰抱手，嘴角扬起一抹颇为得意的笑，道：“这你就放心好了。这祠堂里盯人的几个丫鬟婆子以前得了我不少好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们心里都有数。”

　　“看来你以前是没少来这。”崔予桐揶揄道。

　　沈嘉辰嘴一撇，直接将人从地上拽起，又有了几分往日蛮横的模样，道：“怎么，还要我给你吹吹我往日的辉煌事迹不成。”

　　崔予桐失笑道：“阿姊，不装温良贤淑了。”

　　沈嘉辰脚下一滞，嘟囔道：“我好心帮你，你倒是会拆台，”

　　“嗯。”崔予桐理直气壮。

　　沈嘉辰接不上话，愤愤拉住对方手，边走边碎碎念：“好好一个画中仙般的美人，偏要长张不会说话的嘴。”

　　进了寝殿，沈嘉辰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锦被，丢给崔予桐，道：“你这人手凉脚凉的，今夜把被子盖好了睡。”
　　说完，她才心安坐回蒲团上，继续开始抄经。

　　崔予桐抱着被子，站在一旁，道：“你不睡吗？”

　　沈嘉辰伏在书案上，有些不好意思道：“白天坐马车睡了一路，方才去享堂前，也又睡了有会儿。现在，我是精神抖擞，正是抄经的最好时候。”

　　崔予桐眉头一跳，不知如何作评。
　　于是，她便先将锦被放到床榻上，然后，走到沈嘉辰身侧跪坐下，拿起对方先前抄的一张纸，指尖顺着每个字的一撇一捺游走一番后，道：“你帮我省去罚跪的麻烦，我帮你抄一半经书也算扯平。”

　　“没必要，我抄都抄……”习惯了。
　　沈嘉辰对上崔予桐不容拒绝的眼神，不由咽了口口水，默默起身，坐到一侧蒲团上。

　　崔予桐也并未客气，坐到她身旁，就开始抄了起来。

　　沈嘉辰侧身看着崔予桐笔下的字，感叹道：“你这字和我的还挺像，阿娘定看不出猫腻。”

　　崔予桐不置可否，笔下不停。

　　沈嘉辰见她这样认真，一时也不好意思打扰，便也自顾自抄了起来。

　　亥时，屋外万籁俱寂，遮挡皎月的乌云四散，月光从穹庐倾泻而下。

　　崔予桐抄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到玉笔架上，余光扫了眼还埋首经海的沈嘉辰，默默起身，躺到床榻上。
　　这一日，大小事发生的太多太密，饶是她精力才好，也经不起这般磋磨。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睡太晚的缘故，她现在虽然浑身乏力，但闭上眼，却又如何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辰也有些困倦了，她随手将笔搁到一旁，走到床榻边。
　　床榻上，崔予桐背对着她，缩在里侧，一条锦被只盖了小半。
　　沈嘉辰脱下鞋，蹑手蹑脚爬上床榻，然后，轻轻将锦被给崔予桐盖了个全实，才躺进去。

　　身上骤然暖和，崔予桐听着耳边沈嘉辰平稳的呼吸声，也渐渐有了困意。

　　窗棂外，蝉鸣阵阵，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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