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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学
顾轻舟望着窗外,学校的窗前无一例外的都加装了防护栏,外面的世界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窗口,像老式的电视机。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继续留在学校里,奢求他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不再反应激烈;还是保住身心健康,但极有可能因此而失去考上理想大学的机会,自毁前途。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没有试错的机会。
顾轻舟照旧在学校待了几天,只是情况愈演愈烈,他开始幻听了。林嵬语也终于忍无可忍地勒令他第二天不许再去学校,“考大学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他那句“不是”卡在嘴边,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可是和他同台竞争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成绩而拼命,人被这股洪流裹挟其中,谁还有选择的权力吗?他再不愿意去学校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他有能力改变现状吗?
“医生说你这种情况再严重下去就要住院了,听到了没有!”他可能真的病了,看着林嵬语罕见的气急的样子,他竟然觉得自己能让她露出点与平常的虚无缥缈不一样的模样来也挺好的,以至于有点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而后心满意足地接受了来自林嵬语的一记白眼。
在林嵬语的强烈要求他休息一个星期,跟着她出去走走时,顾轻舟还是没有拒绝。即使他很清楚的知道他越是不去学校回学校这件事于他而言就越困难,如同戒断反应。
但如果不是因为他只能从学校获取学习资源,他会很乐意离开学校的。
他该喘口气了。
“尝尝,这是他们家出的新品,雪国。”林嵬语把那只装着雪和雾似的液体的高脚杯推到顾轻舟面前。他们正坐在林嵬语名下的一家酒吧里,这里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做成了黑色的,用暖光衬托,衬得吧台上的酒品卖相极佳。顺着旋转楼梯下去就是一家奢侈的中餐厅,装修典雅堂皇,菜单最便宜的只在盘子中间装点般盛放着的冷菜也要近两百人民币,同属于林氏产业。
“我记得我还是未成年。”顾轻舟朝她扬了扬眉毛。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个?”林嵬语那双好看的狐狸眼微微弯起来,仿若在风雪飘摇中若有所思般望过来的一眼,如同峡谷间的浓雾。
莫名的,很像雪国。
林嵬语放下工作,陪了他整整一个星期。集团里不缺人才,没了她也能保持原样地运转,她只需要签字就好。
然而顾轻舟的症状没有任何好转,胃酸反流好像他的另一个影子,只要他一回到学校就如影随行地扒在他身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能闻到自己身上腐败的味道。
他甚至可以在无意间看到镜子里映出的吐出血丝的自己时无动于衷了,可贵的进步。
同年五月,在经历了漫长的折磨之后,顾轻舟决定不再耗费自己的生命,在早死和晚死之间选择了晚一点再死。
他终于还是休学了。
和班主任沟通好去学校取东西的那一天,他感到久违的轻快,被压抑了这么多年,骨骼都仿若生锈了,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咯咯”的响动。可他却没有多高兴,有关于未来的沉重的前路摆在他面前、压在他肩上,他无暇体会喜悦。
手机在外衣兜里发出不明显的嗡鸣,是韩琛发来的质问他为什么不去学校了的消息。顾轻舟把手机丢回兜里。韩琛要是真的关心他,不会现在才发来消息,这只是她对他没有按照她的预料活着的怒火,毕竟韩大小姐的生活从不允许变数的存在。
韩琛没打算要过孩子,刚怀孕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把顾轻舟打掉,但顾闻武需要一个孩子以应付顾轻舟的奶奶抱孙子的催促,老人家兴许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但有总比没有要安心。韩琛那时还没有如今这般厉害的手腕,考虑到她需要顾家来供应资金,只好留下了这个孩子,顾轻舟也因此挣回了一条命。只不过生是生了,她可完全没想好好养,多数时候管一管顾轻舟的事,也仅仅是因为催产素的残留造成的那么几滴母爱,以及对变数的痛恨罢了。绝大多数时候这一对母子,都如同彼此人生中最熟悉的陌生人,实在没什么好互相交流的。
于顾轻舟而言,没交流实在要比有交流好太多了。他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因为韩琛不想每天早上还要起来为顾轻舟准备早饭,就每周给他准备上二三十块钱让他自己出去解决早饭。那天放学,他被几个小混混堵在了巷子里,让他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否则要他好看。顾轻舟原本没打算理会这些人,毕竟这里离学校不远,喊一嗓子就能喊到随着他们放学而一起下班的老师,在这里实施勒索敲诈,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行为。那帮小混混看他没反应,以为他害怕了,在装听不见,就直接上了手,几个人一起把他摁住,他的膝盖正中沥青路面上的玻璃碴子,玻璃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校服裤子,血迹顺着蔓延了出来。那几个小混混眼看着见了血,似是被吓住了,愣了一愣,为首的那个见状恶狠狠地勒令了他不允许去找家长告状,便忙不迭送地领着小弟们跑了。
顾轻舟扶着墙站起来,看了眼鲜血淋漓的膝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些小混混的威胁委实有些多余,韩琛现在的精神状态简直像个不定时炸弹,就算他今天运气好,碰上韩琛情绪稳定的时候,她也只是能容忍顾轻舟的存在,对他视而不见。至于旁的,别想让她多问一句。
可惜,韩琛精神状态稳定的时候实在是少,顾轻舟那天也没能赶上。韩琛生产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她与本家早就断了关系,连怀孕的消息都没告诉她父母。独自抚养孩子,还事事都要她操心,因此落下了严重的产后抑郁。顾轻舟上小学的时候韩琛的公司还没能做大,太多事情都要她亲自经手,在公司里能靠药物保持情绪稳定已经很是不易了,回到家里自然也没精力去控制情绪。顾闻武又是整天不着家的性子,少爷当惯了,怎么肯静下心来好好当爹,时常兴致上来就一声不吭的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从来都指望不上。韩琛只能强撑着一口气过活。
顾轻舟到家的时候,韩琛看起来也才刚回家,她晚上似乎有酒会,正穿着礼服从楼上走下来,乌亮的头发松散地挽起来,皮肤白亮、五官秀美,完全看不出已经做了母亲。她听到关门声,抬起没怎么聚焦的眼睛瞥了一眼顾行舟,眼神在他流着血的膝盖处停顿了两秒,随即又挪开了眼。正在顾轻舟以为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翻篇了的时候,韩琛开口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你膝盖怎么了?”不等他回答,她垂下眼睛,自顾自的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对顾轻舟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如果你不想活了,没人会管你的死活。”她缓缓走下楼梯,走到顾轻舟面前,与他面对面站着。忽地抬手,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想引起谁的注意?”她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顾轻舟腿上那片新鲜的血刺激着她的神经,恍惚间她回到了她生产时的产房。
顾轻舟出生得并不顺利,先是大出血,再是因为她骨盆狭窄带来的难产。她看到了满床的血,是她自己的。医生和护士的呼喊,产房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还有她不着边际的思绪,都离她远去了。她只觉得冷。比北方的冬雪还要冷。也许她快要死了,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许……她真的要死了。在摸到死亡的边际的这一刻,她久违的想起她的父母。独自生产的恐惧无助在一瞬间翻涌上来,她很想他们,很想很想。她多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父母可以陪在她的身边,可是没有,她的父母早就不要她了。
如果当年她没有与父母大吵一架,而是徐徐图之,是不是她就不会遭遇这些不幸,不会有一个只将她当成搪塞母亲的工具的丈夫,不会无依无靠,更不需要独自生产以至濒死,也许她还可以无忧无虑的再当几年小姑娘,凡事有父母顶着。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她看着与年轻时候的自己神似的顾轻舟,只觉得嫉妒,凭什么他还在可以和父母撒娇的年纪,凭什么他的就能置之事外似的,不与她争吵。顾轻舟就像走上了另一条路的她自己,看着做出了另一个选择的自己同样难过,她心里升起些残忍的快意。
韩琛再没说话,只是越过顾轻舟,推门出去了。随着门的咔哒一声响,屋里只留下了顾轻舟一个人。
在天色渐暗的房间里,血顺着裤管流下来,缓缓淌成一片,浸入了深棕色的木质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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