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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梦
7 黑梦
“昨晚,共有1.2万人次游客登上岚澳岛观看了蓝眼泪。据专家预测,本次蓝眼泪将持续6至7日。受风向和潮汐影响,将持续出现在我省南部海域。蓝眼泪是一种海洋生物受外界刺激而大量繁殖后形成的奇观,通常由夜光藻聚集产生……”
收音机中的新闻喋喋不休地播放着,将何同尘从睡梦中叫醒。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天花板上吊着的风扇吭哧吭哧地旋转着,屋里闷热无比,他背后黏了一层薄汗。
“爸!”何同尘叫了一声。
胡乒从书房钻了出来,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武士髻,胡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刮干净了。这好像是头一次胡乒比何同尘起得还早。
“怎么了?你醒了?”胡乒说。
“我怎么会……”何同尘抓了抓头发,脑袋晕得要命,“我怎么会躺在这儿?”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今天醒来之后就发现你在这儿了,”胡乒把别在衣襟上的眼镜取下,戴在鼻梁上,打量着何同尘,“你没哪儿不舒服吧?”
“我头晕,”何同尘捂着脑门,“等会……我昨天晚上,不是去海边了吗?我怎么回来的?”
“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跟光一起去的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胡乒说。
“光……”何同尘一念这个名字,脑袋就像要裂开一样。
“同尘,你没事儿吧?”胡乒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担忧。
“我……我想不起来了,”何同尘一脸颓然,“我什么都想不来了。”
胡乒心里叹了口气,但面上强装镇定。“没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下楼去吃早饭吧,我给你做了点吃的。”
胡乒做了盘虾仁炒饭,盐放得有点多。何同尘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感觉自己还在一个没有醒来的梦里,一个没有尽头也没有出口的梦境。
背后传来一阵响动,何同尘立刻回头去看,以为是有人开门,结果发现只是薯条窜到了门边。
他把筷子放下,盘中还有一半没有吃完的炒饭,他套上保鲜袋放进了冰箱。
水槽边还挂着光穿过的围裙,何同尘抬起头,冰箱上还贴着一张拍立得相纸,里面是他和光的合照。
他取下来看了一会儿,又重新别上。
胡乒站在楼梯上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还会回来吗?”何同尘好像在问自己。
“也许会,也许不会。”胡乒说。
“他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何同尘摇摇头,“好像一切什么都没发生过。”
“同尘,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这就够了。那孩子不是人类,你不能把他强行留在这里,他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我只是想看看他……”何同尘喃喃道,“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昨天晚上就不会带他去海边了。”
“不,你不会那么做的,你心里清楚。”胡乒说。
“但是我还没准备好,他就这么消失了。”何同尘的手撑在水槽边上,水龙头拧开了,水已经积满了大半个水槽,淹过里面脏污的碟碗。
“那孩子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就算你救了他,也不等于他就是你的所有物,他有自由决定他想去的地方。”
“可是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何同尘无力地辩解着,“外面很危险,我害怕他又会遇到那些人,那些想要利用他的人。”
“他会学着躲避那些危险的,你不能永远保护他,”胡乒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间到了,该开店了,今天我帮你看一会儿店。”
今天店铺的客人只多不少,忙起来之后,就会忘记很多事情。但每每听到客人谈起昨晚的蓝眼泪时,何同尘总会下意识地心里一紧。
昨天晚上他在海中看见的,那全身长满蓝色图腾的少年,熟悉又陌生,可是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却是如出一辙的纯粹和平静。每当何同尘闭上眼睛,脑海中的回忆就会浮现,令人怅惋而失落。
不过……那也许是对光而言最好的归宿。他终究是不属于这人间的精灵。
何同尘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一天,提早打了烊,刚要关上店门,却听见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位面色黝黑、戴着斗笠的渔民。
“四叔!您怎么来了?”何同尘道。
四叔是邻家四婶的丈夫。作为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渔民,他的皮肤早就被吹成了黑褐色,手指关节更因为常年牵拉渔网,而长出粗重的老茧。他带着一顶遮阳斗笠,手里提着一篓鱼,粗大的脚掌趿拉着拖鞋,站在院子门口,抬头朝里面张望。
“小何,准备打烊了啊?四叔给你捎了些活鱼来,今天出海渔获好,瞧这些鱼,”四叔提起其中一条鱼的嘴,鱼鳃一呼一吸地翕动着,鳞片闪着光,“新鲜得很,拿去煲汤喝。”
“太多了四叔,我拿两条就好,剩下的你拿回去吧。”何同尘说。
“哎!不用不用!”四叔连连摆手,“我们家都是老人,胃口不好,吃不多的。你们家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是你们家那个……那个小孩……”四叔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哦,你是在说光吧,”何同尘勉强笑了笑,“他已经回家了。”
“咦?这么早就回去了吗?不多在岛上玩几天?”四叔诧异地问。
“他马上要开学了,早点回去赶作业,”何同尘感到嗓子发干,“谢谢四叔好意,这些鱼你们带回去吃吧。”
“呵呵,不用见外,你留着慢慢吃,”四叔把鱼篓送进何同尘怀里,“活鱼要新鲜吃才好吃,不要放太久,否则肉就生了。”
鱼篓里的某条鱼扑腾了一下,鱼尾溅起的水星落在何同尘胳膊上。
四叔道:“可惜喔,我还挺喜欢你家阿光的呢,看着文文静静的,好像一个女娃。你四婶一直都想要个女孩子,可惜我们都是男娃。男娃就是喜欢跑,不着家,哪像女儿还能帮忙照顾老人。哎,不提了。”四叔想到自家离岛务工的两个儿子,禁不住叹息摇头。
四叔又道:“最近岛上游客多,我们家的店忙都忙不过来,等闲了些,我让你四婶帮忙煲鱼汤给你喝。”
“好,谢谢四叔的鱼。”何同尘温和地回复。
四叔把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脊背离开了何家的院子。
笑容慢慢从何同尘脸上褪去。鱼篓中的那条鱼用一侧凸出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他,鳃部的翕动越来越慢。
******
洋槐街不长,约有十几家店铺,其中何同尘打小起便有的店铺,也占了其中一半。这些店铺大多是贩卖海产品、纪念品或海鲜食肆的,都是叶氏家族的同姓之人,与何同尘的母亲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血缘关系。海岛上还有一处叶氏宗祠,用来供奉先人的灵位,每年的祭祖大典,也会在这里举行。
叶瑛日常联络的也大多限于同街的邻里。何同尘自小在这条街上长大,一砖一瓦,一户一铺都熟悉无比,虽说不是吃百家饭穿百衲衣,但多少也和邻里有着感情。叶瑛出殡时,整条街的人都出来送行,纸钱铺满了青砖地,何同尘抱着母亲的遗像在队伍前走,涛声徘徊在身后。
鲈鱼鲜美刺少,何同尘用四叔送来的那几条鱼煎了鱼饼,翌日给几位邻居一一送去。
四婶的海鲜大排档隔壁是一处卖岚澳岛特产的小店,只有一个穿着背心的老奶奶坐在店铺门口看店。店里门可罗雀,夏夜的蚊呐绕着灯牌扑闪不已,何同尘提着一袋食品盒走了过来,递给门口的老人。
“唐阿婆,这些送给你。”何同尘把袋子张开,让唐阿婆看清里面的东西。
阿婆眯起眼睛打量,没牙齿的嘴笑得瘪了进去。
“阿尘,这是你做的鱼饼呀?”她问。
“是啊,今天现做的,用了四叔送我的鲜鱼,”何同尘说,“阿婆你牙齿不好,这些鱼饼刺少,不过你吃的时候还是要留意,不要被小的鱼刺卡住。”
“呵呵,阿尘,谢谢你喔,”唐阿婆接过何同尘的袋子,放在一旁,“对啦,你进来,我送你罐鱼酱。”
“不用了,唐阿婆,我家里还有鱼酱,你留着自己吃就好。”
“喔,这样啊……”唐阿婆想了想,从一旁的柜台上取下玻璃罐装的贝壳纪念品,塞到何同尘手里,“这个你拿上,送给你家的阿光。”
何同尘抿了抿嘴。“阿婆,阿光他已经回家了。”
“回家了?”唐阿婆蹙眉,“什么意思呀?”
“他回岛外的家啦,阿婆,他的暑假已经结束了。”何同尘说。
“这样啊。那这个,你留着,”唐阿婆把玻璃罐往何同尘手中一送,“放在你家,等他下次来了你送给他。”
何同尘握着那瓶玻璃罐,里面装满贝壳、海螺,细沙,用木瓶盖封了口,是岛上的特色纪念品。
“那……谢谢阿婆,”何同尘说,“等他下次来了,我再送给他。我先回家了,拜拜。”
“好啊,”唐阿婆冲他挥手,“下次带光一起来我这里玩啊。”
何同尘没有回家的心思,下意识地遛达去了海边。
他脱了鞋子,赤脚走在细软的沙滩上。浪潮涌来,冲淡了他留下的脚印。
蓝眼泪的热潮已经过去,相比前几日,游客少了很多,市集也撤了摊位。大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何同尘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处岩洞。这里仍然保留着上次离开时的模样,连脚印都留在原处,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他背靠洞壁坐下,将那罐贝壳放在身旁,一条胳膊搭在蜷曲的膝盖上。
月亮升到了空中,淡淡的光被云层给晕染开了。海面的浪花在黑暗中显露出一丝浅浅的灰痕。海风穿过岩洞,打了个旋,发出呜呜的声响。何同尘感到有些冷,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手机在震动,是父亲的来电,他按下了接听键。
胡乒:“同尘,你怎么还没回来?”
何同尘:“我在海边待一会儿再回去。”
胡乒:“外面风大,你不要着凉了,你要看海,回来穿个外套再出去。”
何同尘:“我懒得回去取外套了。我坐一会儿就回。”
胡乒:“你在哪里?”
何同尘:“就灯塔这边,很近。你不用管我了,你先睡觉吧。”
胡乒:“同尘,你可别做傻事。”
何同尘:“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
胡乒:“……你没事就好,我挂了,早点回来。”
何同尘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一旁。
浪涛拍击礁石,溅开一团水花,水雾沾落在何同尘赤裸的双脚上。
他往后退了半米,脊背靠着潮湿的岩洞,双手环抱过小腿,把脸埋进双膝中,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数日来的疲惫让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中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是一片潮湿而遍布雾气的森林。他循声往前走去,却看见一座破败的教堂矗立在松林间的空地中。他推开教堂的门,正中央的祭台上有一座烛台在兀自燃烧,而最前方的座椅上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那里。
他朝那个人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在手指要触碰到那人肩膀的时候,他脚下一沉,忽然坠入了水中,而那个人的面容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在水中伸出手去捕捉,但只能无力地看着对方越来越遥远。他感到窒息,就在这时,忽然有另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握。那副面容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一对墨绿色的眼眸。
他被捞出海面,氧气重新进入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还紧紧握着那人的手。从没有哪个梦能给他这样真实的体验。他贪婪地盯着那个人,内心祈祷这个梦永远不要结束。
他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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