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同春

　　晏同春是在从膳房出来的路上被高进禄的徒弟康明给拦住的。

　　“宴公公，您且慢着！”

　　康明得了吩咐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十三所这边而赶，十三所离着养心殿的距离不算近，他停下来的时候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您这是用完午饭了还是没用哪？”

　　其实，在看清晏同春走过来的方向的时候，康明的心其实就已经凉了一半。

　　宴公公是从膳房那头过来的，相比是已经吃过的了。

　　一想到自己该怎么回去交代，康明的心就苦哈哈皱巴成一团。

　　晏同春脸上的浅笑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打量来人两眼：“我还没用。康明公公……这是有事？”

　　小鬼难缠，大鬼也难伺候。

　　回宫第一日，没赶上午饭不说，顶头上司连休沐都不肯饶自己清闲。

　　“小子那里敢在您面前拿大，宴公公抬举，唤小子小康子便是！”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康明给高兴坏了，没注意到晏同春的那点细微不对劲，“那可真真是巧了，陛下正等着您一起用午膳呢！宴公公您赶紧请吧！”

　　晏同春松了口气，点点头：“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她本以为今日不必面圣，穿戴得也随意了些。

　　康明又火急火燎拦住了他：“宴公公不必麻烦，这午膳本就是君臣燕见，陛下不会介意的。”

　　煮熟的鸭子还会飞呢，只要没把宴公公请回养心殿，他的心就一刻没法放下来。

　　晏同春犹豫了一瞬，还是就这么跟着康明走了。

　　卫绍昀一抬眼，窥见晏同春衣袂飘飘地迈进养心殿的大门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艳。

　　除却这身衣裳比寻常的宦官公服更衬晏同春的温雅气质之外，似乎也将君臣之间隐而不见的隔阂消弭了不少。

　　来人虽然还是一贯的沉静模样，但唇角微翘，乌眸澄明，其中笑意若隐若现，一看便是心情极好。

　　这让向来不喜在晏同春的身上看到拘谨的卫绍昀，心情也愈发晴好起来。

　　卫绍昀猜得不错，晏同春这会子的心情却是不赖。

　　来养心殿的路上，她在需要在上司面前谨言慎行和可以吃到御膳之间权衡了一瞬，很快就自我说服了。

　　比起悬而未决的午饭，与卫绍昀同席倒也不算什么苦差事。

　　越王府家大业大，规矩也森严，何时放饭何时熄灯都是有规定的，底层的小太监小丫鬟要是有什么事没赶上饭点，错过这个村之后可就别想有其它店了。

　　又饿又委屈的小晏同春不只一次偷偷腹诽，规矩就只管他们这些小喽啰，王爷要是没吃饭，整个膳房恐怕都要忙转得飞起来。

　　腹诽过后，却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饭点了。

　　君臣坐定，晏同春打眼一瞧，就看到了桌子中央那道最显眼的当归羊肉汤，用一件青花折枝花菱口汤盆盛了，其他菜如众星拱月般布在周围。

　　颇为饥肠辘辘的晏同春记起上次口中的鲜美，不自觉更加意动：“微臣去了莱州这么多日，陛下还记得当日一诺。”

　　从京都到鲁地八百余里，她这一来一回，又在莱州徘徊了好几天，一转眼半个多月都已经过去了。

　　卫绍昀握拳轻咳一声：“哪里是朕记得，分明是高进禄惦记才是。”

　　“原本要炖好几个时辰的高汤，朕今中午才吩咐下去，灶上便已经有了。”

　　卫绍昀此地无银的模样颇有几分新鲜，晏同春抿唇莞尔道：“陛下此言差矣，您若是不记得，高公公才不会记得呢。”

　　位高权重之人身边的人，最会审时度势。高进禄殷勤的态度，也正是侧面反映了陛下对自己的态度。

　　卫绍昀的唇畔终于绷不住流泻出一丝笑意：“什么记得不记得，绕来绕去的听得朕头晕。方才听康明说你从膳房出来却没用饭，饿坏了吧？赶紧动筷子吧。”

　　晏同春眨了眨眼：“微臣领旨——”

　　养心殿外朔风卷地，将窗牖上镶嵌的大片琉璃吹得簌簌作响，但店内的气氛却温暖安谧。这顿有些迟到的午饭，将君臣二人双双拉回了越王府。

　　有时政务繁忙，卫绍昀便会命后厨烧好饭菜呈到书房来，与幕僚下属一起便用饭便谈事。忙碌间隙，用饭也算是奢侈的消遣，午间过半时，话题经常谈着谈着就歪了，众人开始互相嬉笑调侃。卫绍昀坐在上首也不阻拦，反而时不时含笑插入几句。

　　晏同春是越王府宾辅刘良才发掘到的，那时候才刚刚入书房不久，年纪轻，还残存着些天真气，听见几位大人们打趣，紧抿着唇瓣想笑却不敢笑，唯独一双柳叶眼睁得亮晶晶的。

　　那些幕僚都是在卫绍昀面前混了多年的老油条，根本不怵他，一边谈笑一边夹菜夹得飞快，只有晏同春像是个小傻子似的，只顾着听人说话不下筷，全然没发觉桌上已经没几道好菜了。

　　晏同春是生面孔，偏又生得秀美文静，在一群幕僚中格格不入，卫绍昀很难不注意到他。

　　卫绍昀哭笑不得的同时心中又有些怜惜，亲自执勺盛了满满一碗豆腐牛肉羹叫人给他送了过去。

　　“你这一心不能二用的古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晏同春正捧着汤碗喝得津津有味，不防卫绍昀突然在她面前的碟子中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别光顾着喝汤。”

　　道袍宽大轻逸，愈发衬托得眼前人清瘦，好似裹在云彩中的一弯峨眉月。

　　晏同春从碗中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弯眼笑了笑，眼下纤巧的卧蚕顿时明显起来。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她还记得，卫绍昀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多吃边，别光顾着听他们胡侃。”

　　当年，她是宾辅刘良才举荐的，但却是只远远见过几面的大总管高进禄领着她进的书房，整个人都拘谨极了。

　　卫绍昀的一句话，语气随性，动作自然，让年少的晏同春觉得原来金尊玉贵的越王爷，也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她咽下口中的汤，真心实意地拍了个小小的龙屁：“实在是御膳房的菜太过美味，让微臣吃过一口之后便放不下筷子，眼里容不下第二道菜也情有可原。”

　　卫绍昀失笑着摇摇头，语气中也添了两分调侃：“好话都让晏卿说了，朕焉能横加责备。”

　　一顿饭毕，等到晏同春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后，又有小宫娥分捧来两盏消食茶呈给君臣二人。

　　“劳烦。”晏同春双手接过后，朝小宫娥轻轻一颔首，清润的嗓音引得小宫娥心脏一阵扑通乱跳。

　　小晏公公虽然是内侍，但却生得比年画中的仙人还要好看呢。

　　酸酸甜甜的山楂茶下肚，有没有消食作用晏同春不知道，只是感觉自己连喝两碗汤外加一盏茶的胃更加涨了。

　　担心御前失仪，她斟酌着开口：“陛下政务繁忙，午歇时间宝贵，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宴卿就打算这么白吃白喝？”卫绍昀一挑眉。

　　晏同春惊愕，陛下何时这般小气了？

　　她虽不言，但瞳中的讶然却明晃晃传达出了主人的控诉。

　　逗弄够了人，卫绍昀这时才如吃饱餍足的雄狮一般，不急不缓地展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来：“宴卿吃了朕一顿午膳，不应该有什么旁的表示么？”

　　言辞间暗示意味浓重。

　　“微臣这次回乡，确实是给陛下带了当地土仪的……”晏同春红了脸，略带窘迫地摸摸袖子，“但不巧此刻却没带在身上。”

　　“不如，微臣现在回去取？”她试探性地问道。

　　卫绍昀欣然点头，上半身往椅背上一靠：“好，那朕就在这里等着宴卿了。”

　　晏同春哑然。

　　她本以为帝王定然不会这般斤斤计较，正想顺水推舟地延到下次。

　　算了，权当是消食了。

　　悄悄感受了一下丰盈的胃部，晏同春想道。

　　回去取东西的路上，康明提着灯笼在一旁给晏同春照明，轮廓柔和的影子在宫道上拉得老长。

　　几步之外，一个小宫娥躲在拐角处的兽头石雕后，暗暗攥紧了衣袖。

　　余光瞥见走过来那人一身烟灰道袍，但脚下蹬的靴子却是红扇面，小宫娥便知道来人准了。

　　她把眼一闭牙一咬，估摸着晏同春快要走近的时候，便哎呦一声朝人扑去了。

　　！

　　猝不及防地，一具温香软玉的身子便跌入自己的怀中，晏同春左臂迅速格挡在身前，同时右手用力把住小宫娥的肩膀，不叫她实打实撞在自己的胸前。

　　她的面色一时复杂难言。

　　自己一个内侍，竟也有人投怀送抱么……

　　康明被吓了一跳，手中灯笼咕噜噜滚出老远，就着朦胧月色一看，却只见小晏公公将那粉衣宫娥揽肩牢牢按在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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