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雪山

　　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叶嘉沅悄悄溜出来透气。

　　包厢里实在太吵，大家都在兴头上，由五音不全的裴长简开了头，几个破锣嗓子也抢着麦克风开唱，继续听下去，无疑是对耳朵的一种凌虐。

　　她拐进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总算得到了一方清净。

　　叶嘉沅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觉得KTV里的气味有些浑浊难闻，于是走下半层楼梯，伸手将楼梯间高处的窗户打开。

　　甫一开窗，外头清新凉爽的晚风吹进来，裹着夜露的湿气，将她烦乱的思绪吹散了些。

　　正当她享受着新鲜空气和难能可贵的安静，安全通道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窗边的她应声抬眸，隔着十来级台阶的高度，正对上楼梯上那双黑沉沉如深潭的眼睛。

　　看到她，他也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转身就想出去。

　　“你就这么烦我吗？”

　　因为他那条消息的缘故，叶嘉沅早憋了一肚子的郁闷，无处抒发，而他看到她掉头就走的反应好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点燃了她前所未有的怒火。

　　“烦到不想跟我单独多待一秒？”
　　她沿着楼梯走上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丝毫躲闪，出声质问。

　　他没有说话。

　　叶嘉沅不是爱哭的性格，就算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庄柏再讨厌，再怎么犯浑惹她生气，气急了，她最多上去跟他扭打一顿，打完了气就消了，从来没有被气哭过。

　　可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甚至不用开口，就能让她气到哽咽的本事。

　　她觉得丢脸，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明明没有告白就先被人拒绝，现在干脆躲着她走，好像她是什么避之若浼的病毒一样。

　　这样想着，她的眼尾越来越红。

　　裴长简站在门边，半边肩膀压在门框上，被她挡住去路。看着女孩鼻子轻轻一抽，嘴角就撇了下来，一时间，他也有些无措：“没有，我没有觉得你烦。”

　　“那好。”她伸手，利落地把他刚拉开一条缝的门扣上，“那我们就好好说。”

　　默了几秒。
　　叶嘉沅暗暗深呼吸，调整着气息，面上装得很强势，实际是只纸老虎，到了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直截了当地打出直球：“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后面的话你先听我说完。”

　　不给他任何打断的机会，她自顾自地扳着手指头开始数：“第一，我是认真的，你可能以为我和你们学校里的一些女生一样，是跟风随大流说要追求你，但我不一样，我是认真的。”

　　“第二，呃……第二……”

　　尴尬来得猝不及防，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轻松数出几个所以然来，没想到第二个就卡住了。

　　原本眼神淡得像水影，漫不经心地在她脸上溜过来溜过去的裴长简，在她明显卡壳的那段时间里，眼里陡然添了几分玩味。

　　而在对方饶有兴味的眼神里，叶嘉沅的脑子更加糊涂，索性不再组织语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第二，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声音很好听，长得也好看，你人也很好，帮过我不止一次，可能你只记得BLUE里那次了……”

　　她越说越勇，干脆仰着脸直视他：“既然我喜欢你是有理由的，你那么快拒绝我，也得把拒绝我的理由说出来。”

　　她自认为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且我又不是立刻要和你谈恋爱，你现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未来难道一直没有吗？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啊。”

　　闻言，裴长简的眼皮微动，眼底似有暗色波动。

　　“那等到你未来有谈恋爱的打算的时候，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第一个要先考虑我。”
　　说着说着，她开始展露自己胡搅蛮缠的强盗逻辑。

　　奇怪的是，他心里对此一点没有反感的情绪，一点点都没有。

　　两个人挨得近，楼道里灯光雪亮，他能清楚看到面前的女孩状似镇定，眼睫却抖个不停，两把小扇子似的长而卷翘的眼睫毛上下扑动着，像蝴蝶的翅膀，掩着一汪清水的眼睛。

　　明明成年了，脸还是小孩子般圆乎乎的，幼稚青涩中透着不一般的执拗。

　　此刻，这双湿润漂亮的杏眼心无旁骛地盯着他，一副不从他嘴里撬出满意的回答不罢休的倔强神情。

　　真是个难搞的小朋友。

　　被这双澄澈如镜的眸子注视着，裴长简在心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出声：“你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吗？”

　　“如果了解到真实的我，说不定会后悔的。”

　　他第一句话给她的惊喜，让她选择性忽视了他的第二句话，连忙说：“那我们说好了，从朋友做起，不许反悔。”

　　他垂着眼，仍旧定定地看着她，像是默认。

　　叶嘉沅也没指望他这种闷声不吭的性格能给她什么积极回应，只要默认了就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的心情顷刻间由阴转晴。

　　短暂的谈话结束，是时候该回包厢了，她开门要从楼梯间出去。

　　不久前被她扣上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叶嘉沅手上用力，脸都憋红了，还是没拧开。

　　她正要撸起袖子和这扇门较劲，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从她身侧探来，搭在门把上。

　　从他们的站姿来看，他像是半圈住她，先拨了下门锁，锁舌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然后轻轻一拧，门就开了。

　　他的嗓音略沉，低低碾过她的耳膜：“这种时候可以叫朋友帮忙的。”

　　叶嘉沅的脸倏地涨红了。

　　-

　　聚会散场后，大家三三两两在KTV门口道别。

　　今天是周六，家在本地的同学大多回家，剩下的也接连约车回校。

　　庄柏喝了酒，叶嘉沅费力地把他扶进出租车的后座，自己也跟着上了副驾。

　　裴长简一个人走在路上，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距离也有一公里。

　　夜色沉郁，积雨不下，云朵堆压着，遥遥成为夜空中灰而潮湿的影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半瘪的烟盒，抽了根烟出来，没有点燃，指尖用力到泛白，一点点捏出里面的烟丝。

　　这是他身处压力之下的习惯性动作。

　　今晚的聚会时间太长，他并不适应在人群中待太久，烟瘾犯了，本打算躲到安全通道里抽根烟，缓一缓，没承想遇上她。

　　烟气熏人，他无意当着她的面抽，却被误会是成心躲避。

　　他孤僻，且慢热，的确不擅长接受来自陌生人的沉甸甸的心意，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一个班的同学，像海里聚居的一群鱼，而他一向是游离在群体之外的。只有在独来独往时，他才感到真正的自在。

　　不过这个叫叶嘉沅的小姑娘，是他的例外。

　　在感情方面，他一向是被推着走，有人向他告白，他就礼貌拒绝。她是迄今为止第一个，被他以预防性姿态率先拒绝的人。

　　第一次见面，是在BLUE的后巷里，她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滩污水前进退不得，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孩子，和他不同。

　　第二次见面，是在BLUE的吧台旁，她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那束偷偷投过来的目光，那明晃晃的，单纯坦诚的，又兀自打着小算盘的小狐狸般狡黠的目光，异常鲜活灵动，让他的心久违地动了一下。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他很不安。

　　他天生冷静克制，不喜欢有事物不在掌控之内的感觉。面对可能会脱离正轨的发展趋向，最好的办法是及时切断。

　　后来，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攻势越来越猛烈，既然不会有下文，还是尽早掐灭的好。

　　没想到她有超乎他意料之外的固执和韧劲，丝毫没有被打倒，反而直白地堵着他问。
　　——要做朋友吗？

　　烟丝被细细碾碎在两指之间，化为齑粉，随风扬去。

　　裴长简在路灯下的影子被拉成细长的一道，从脚下锋利地向前方指去，他在心里反复拉锯着，重复问这个问题，要做朋友吗？要迈出那一步吗？

　　即便知道差距过甚，即便知道他这样压抑而沉闷的性格，以及内心深处对建立亲密关系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可能会在某天像定时炸弹一样爆发出来，伤害到身边的人。

　　即便如此，还是要和她做朋友吗？

　　-

　　自从在KTV的楼梯间里和裴长简摊了牌，他没有否认，叶嘉沅便单方面宣布他们成了朋友。

　　革命第二步，她开始每天给他发早晚安问候，一天两趟，不管他回不回复，不厌其烦。

　　彼时裴长简读大二，叶嘉沅读大一，不在同一所学校，不是同一个专业，照理说，他们两个人想要发展关系，有诸多限制条件。

　　奈何叶嘉沅不嫌麻烦不嫌累，没课的时候就往S大跑。

　　被他揭穿了，她就借口说是来找朋友的，只是“顺道”看看他而已。

　　所以在地勘局里撞见叶嘉沅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又一次刻意制造的偶遇。

　　裴长简天资过人，满门全优，是整个播音主持艺术学院最优秀的学生，导师经常带着他出外勤，偶尔有和地方电视台合作的机会，小活动也会介绍他去串场当个主持。

　　最近一次活动是岚城地质勘查局建局60周年庆，周年庆上将举办职工文艺汇演，还有座谈会，不止市里的领导会出席，届时还有邻省的领导班子过来慰问。

　　他作为候补主持之一，查阅了不少相关资料，以免现场出岔子。

　　在地勘局广场上的绿化带旁，两个人迎面碰上，彼此都怔了怔。

　　撑着一把遮阳伞慢腾腾走过来的女孩，不确定地多看了他几眼，随后才飞奔过来，朝他绽开一个灿烂而盛大的笑：“好巧啊，在这里也能遇见。”

　　他想起她是地质专业的：“你们导师让你来的？”

　　“不啊。”她摇头，“我自己来的。”

　　裴长简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从哪儿得知了他来地勘局的消息，也跟了过来。

　　叶嘉沅虽有“前科”，这次却是真的清白，她伸出三根手指发誓：“这回真的是巧合！”

　　见他将信将疑的样子，她指着东南方向给他看：“你知道那栋楼吗？”

　　他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是香樟树重重枝叶掩映下的一栋三层小楼，矮小，不起眼，他恍惚想起老师昨天领着他们游园时的介绍，好像说那里是地勘局领导的办公楼。

　　他眼皮一跳，有些不明所以，紧接着听见女孩温软的波澜不惊的声音。

　　“里面坐着的，是我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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