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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纵横乱入楼
周遭花开似海,美人衣袖交叠,一个回旋,两个舞步,看得人眼花缭乱,丝竹乱耳,巧笑嫣然,一切都那么具有嘲讽意义。太后在笑,皇上在笑,王公大臣在笑,所有人都在笑。离音霎时恍然,原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曾经青梅竹马的尚轩如今隔着一世之遥;曾经嬉戏打闹的尚律如今杳杳无音;曾经笑语呢喃的子鸢就要远嫁北周;曾经……
从何时起,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曾今?
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贪念小时候伏在母亲的怀里哭泣的肆意。那时候,父亲罚背书,她总往母亲的身后躲,以为那是一辈子的庇护所。可如今,母亲依旧跪在净慈寺里,不愿见任何人。
永宜公主已经心如死灰,只愿青灯古佛了其余生,赎这一世的罪。
烟花的余热还残浮在空气中,让人感到窒息。整个天空那样的红,那样的亮,流光萧瑟,灯火阑珊后,却是何人憔悴?
璎珞响,衣袂舞,两袖香,紫衣舞女手中蓝绸越转越高,似片片落叶在空中飞舞,明月照人来,秋水暗生波。
席间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那舞女腰肢倩倩,风姿万千,三千青丝结成穿花蝶髻,万般风姿紧绕在眉梢,脚踝上系着的铃铛叮叮作响,清脆悦耳。
离音定着那裙摆看了很久,如太液一池春水,芙蕖绽放。只见那舞步越发的快,人影也越来越近。
忽然,那女子右手奋力一挥,蓝绸比剑客的剑还快,顷刻间将玉阶前的珠帘全部打落,一把锋利的尖刀从她的左侧直刺九龙玉案。
“护驾!护驾!”
乱了,全乱了。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那尖刀已经刺入皇上的左肩,暗红的血染满了龙袍,五爪金龙越发狰狞。
就近的御林军当下按住那舞女,舞女并不反抗,跪在地下的那一刻,青丝散乱,双眼无光,嘴角已经流出暗红的毒血。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敬太妃当即被吓晕了过去,内眷大臣惊恐未定,早已经是一身冷汗。
北使携国书来访,家宴之上竟出现御前行刺事件。此事显然是预谋已久,只等待这最好的时机。行刺之人借舞女身份混入“瑶台”,宫中到底有多少人牵线搭桥?行刺成功后当即服毒自尽,如今训练有素的杀手又是何人安排?
这一切的矛头无疑都指向沈家,沈家如今功高震主,权倾朝野,已是树敌众多。到底是谁,欲借家宴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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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乾元殿里只有一对母子。
沈玉淑的手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衣角,金雕镂空凤纹的护甲来回摩挲着,颤抖着。她这个儿子自小身体就弱,一直靠药喂养着,如今一柄尖刀刺进左肩,虽然未触及要害,可刀尖上的毒,于一个病人而言,意味着的就是死亡。
御医方才已经表示束手无策,圣上早已经油尽灯枯,这一刺,怕是……
宫里的太监宫女被她全赶了出去,没有人可以看到她的无助,没有人可以目睹她的眼泪。
龙床上躺着的明黄身影还那么年少,可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的眉头紧锁,像承受着无尽的痛苦。沈玉淑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贴在脸上:“徽儿,不怕,母后在这里,不怕,你是皇上,我们什么都不怕……”
她的左手不断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哄着孩子入睡。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母亲,只愿意做一个母亲。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的往下落,落在丝滑的被褥上,那样深沉的不舍得,那样孤傲至不放手。
那少年喃喃的说着一句话,声音很小,像梦中的呓语,含着莫大的委屈。
沈玉淑轻轻的俯下身子,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他哽咽道:“母后,放我走吧……”
少年苍白的脸上一行清泪斜斜的流到耳鬓,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在她的胸口,比刚才那带毒的尖刀更撕扯她的心。
“不!母后不会放你走!没有人可以从母后身边抢走你,没有人!连上天也不可以!”
她已经失去了做妻子的资格,难道上天还要剥夺她做母亲的资格?
“徽儿,你回到母后身边,母后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西风紧,更漏长,她的声音很微弱,似一缕缕干风,在屋子里回荡。
就在这座宫殿里,她亲手送夫君上路,眼看他饮下鸩酒,那时,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名男子,难道都要被自己亲手逼上绝路?
床榻上少年恳求的那句“放我走吧”,让她何等的挫败。原来,是她捆绑了他们一生。丈夫,儿子,都那么渴望另一个怀抱。
前尘往事尽涌,她曾经拥有的恨,在这一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提起,她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后悔,这种感觉来得太陌生,太突然,令她有些许的恐惧,以至于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体会。
所以,她一错再错。
晚风吹拂着裙裳,孑影孤偟,焚琴的殇幻化成那一缕月光,留了半世悔悟的谜底让她去猜测。
离音踏进乾元殿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移,晚霞洒在梁柱的每个斗拱之间,光影分布在一个个空格中,错落有致,让这座宫殿不那么庄严,显得平和而温馨。
她侧身望着殿前的两株紫荆玉兰,暮影沉沉中随风摇曳,姿态慵懒。细看之下才发现里面有一个鸟窝,夕阳坠落的方向,一只暮禽扑闪着翅膀回巢,嘴里还叼着一瓣花蕊。巢里的幼鸟见母亲回来,奋力的往外探着脑袋,金色的霞染在初生的绒毛上,闪着温暖的光辉。
硕大的树叶下,是一幅天伦之乐的美景。
还是那屏风,还是那紫檀木的味道,有着离音一生也无法解开的心结。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床边,脸靠在丝滑的被褥上,感受到周围的空气都是温暖的,仿佛她的徽哥哥依旧如初。
檐上有一只小鸟,一直停在那儿,偶尔走来走去,却始终不肯离去。
“刀子刺向我的那一刻,我回头望着母后笑了,音妹妹,你猜,那时,我想的是什么?”
少年的声音有一丝的雀跃,那欢喜就像小孩子恶作剧后的快感。
离音知道他此刻神志恍惚,只听他一个人静静地倾诉。右手把玩着绣鞋上的流苏,是一对比翼齐飞的蝴蝶,用琉璃的珠子串成,一直极爱的玩意儿,还是及笄之岁尚轩亲手为她做的礼物。
比翼齐飞,摇光殿前那个温润的男子亲手为她穿上,脚踝间痒酥酥的感觉,至今也没有忘怀。
“那时我想,母后终于可以放手了吧,终于可以……”
离音没有回头,纤细的手来回捻着玉流苏,沙沙的声音,让她想起哥哥房中的沙漏,怎么也流不到尽头。映在光与影中,成了一条永远了无法跨越的银河,流着洪荒岁月中无数人的孤独。
“……音妹妹,忘了吧,忘了我,忘了尚轩,忘了所有的一切……”
她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忽然转身,猛地抱住那少年,他身上常年透着的药味儿是她向来不喜的,此刻,却是那么渴望,不舍忘却。
那少年的眼睛望着檐上的鸟儿,充满了光彩和向往。
她用尽全力拥抱着他:“我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所有人,徽哥哥,你也不许!”
“过奈何桥时,我一定要多喝几碗孟婆汤,来生,不要再来这帝王家了,来生,我一定要做一只鸟儿,不去打扰别人,只静静地飞翔,飞……”
离音紧紧地咬着双唇,渗出的血含在舌尖,微微一抿,原来,血可以那么苦。
“你们都走了,一个个都走了……我不懂,为什么就没有别的法子,为什么最后都要离开自己最爱自己的人?”
天暗了,只有几束光穿透整座宫殿,白雾如烟,满屋的静香细细,悄然无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簌簌,那样的诗情画意,刻下两个紧紧相拥的少年。
檐上的那只鸟儿飞进屋子,恰好停留在那少年的手臂旁。也许是少年的身体还很温暖,那鸟儿扑闪着翅膀,靠在上面,安静地睡着了。
宁和元年,献帝驾崩于乾元殿。这位在位还不到一年的少年皇帝像他的父皇一样,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他没有秉承他父亲的性格,而是一生温润随和,也有史官谓其懦弱。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更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他什么都是,却也什么都不是。
只有最后踏进乾元殿的那个女子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不是帝王霸业,不是江山社稷,只是一个微小却奢侈的寄予往生的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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