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尔一枝梅,凌寒为争春

作者:日落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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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所谓养分实则是灵力,这株梅树与槐树一样也是千年古树,要供养这种老而不僵的躯体,汲取灵力非常必要。

      站在保护圈最外围的叶阑珊看得真切,那只黄灿灿的蟾蜍只有手掌大小,乍一看跟寻常的插香摆件没有区别。转瞬而已,黄铜蟾蜍就变成一团黑气扑向林争春面门,在即将触碰她的一瞬,肩头的那只肥猫挠了挠爪子,黑色气体散开成一面黑墙又飞快凝聚成一滴水珠落在林争春掌中黄纸收入腰包。

      林争春再一起身,眉宇间已经多了抹不容拒绝的凛然气场。她对监察司门人说道:“此间院落有妖邪,给我封了,请掌司大人堪舆。”

      叶阑珊急道:“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府邸!凭你也敢封院子,你谁啊?!”

      林争春并未理会她,倒是蹲在她肩头的猞猁回头慵懒一睨,那眼神像人一样戏谑中带着警告。林争春纵身一跃,翻上院墙,居高临下指着时尔梅等人说道:“在我们检查完每一间房屋之前,谁都不许离开!”

      几个监察司门人在对待时家婢女们的围堵时还彬彬有礼,此刻出现了邪祟自然不会克制。全数冲进院落,看人的看人,封门的封门、连在后院厨房休息的婆子们都驱了出来。时尔梅见叶阑珊和众小婢要上前理论,拦着她们说道:“他们真是衙司。大家切勿莽撞伤了自己,暂且安静,我要看那女衙差办事。”

      时尔梅微微昂首,目光紧追林争春。院墙高耸,檐顶窄小,她却是如履平地,飞快跑过东南西北四角巡视一圈。她就像只…欢快的蚂蚱,对,是蚂蚱,原本时尔梅想用蝴蝶形容她的,可蝴蝶的动作太蹁跹、太曼妙不足以描述她的果断与机动。配合时尔梅看不懂的手印与听不到的口诀,四面院墙光晕升腾。这种光晕是支撑阵法运行的灵力如风如尘,非凡目能见。林争春一个接连一个的破卦,升腾的灵力并非凡目能见,故而围在他周围的婢子都在说林争春故弄玄虚,叶阑珊见罢低斥了句:“公子要你们安静,全都闭嘴!”

      随着光晕升腾,院墙四角轰然塌落,梅公子的宅院成了无围墙开放式庭院。

      时尔梅是越看心里越欢喜,若非一众婢子还在的话,他早就拍手叫好了。

      曾经的时家只是游街串巷收购猪鬃、猪胰的小贩。夫妻俩年过四十才有了他,生活只在温饱线上下浮动的夫妻将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视作珍宝,在妻子待产的几个月里,时父停止工作在家照顾。可当稳婆把小婴孩抱给时父看的时候却见他七窍流血恹恹欲绝。城中大夫陆续请来,流血之症却是越看越严重,当最后一位大夫叹息着离开后,时父已经准备好了小儿入殓的陶瓮。

      就在夫妻俩放弃之时,一疯癫道人不请自来施了几针保住婴孩性命。道人为婴孩批命说他是五行纯阴,最好的保命之法就是带他远离俗世进山修行。中年得子的夫妻哪里舍得把孩子交给陌生道人,那道人见他们不愿意也并不坚持,遂给了个折中之法。那便是高墙深院避世而居,时家夫妇不解,再次请教为何要避世而居。道长解释避世避的是浊气深重的成年男子,包括时父在内所有成年男人均不得靠近梅公子。

      直到老梅开花,北雪南渡,他会遇见一位五行纯阳的姑娘,有这位姑娘的磁场保护,他才能安然地走出院落。

      对于道长的话,时家夫妇半信半疑。

      发生在时家的怪事还没结束,家中满枝繁花的老梅树在一夕之间凋零殆尽,时家夫妇还是不敢全然相信道长的话。直到时父卷了床铺盖搬出家,把孩子交给妻子一人照料,两个月之后孩子康复无恙才终于相信了道长的话。

      夫妇二人拿出了所有积蓄请来道长为儿子求一个改命之法,道长没有收下这对夫妇的辛苦钱,只是说命是生而自定,改不了,但可以借运,借那位五行纯阳的姑娘之运。

      时家夫妇听罢心想世间之大,芸芸众生,要找到一位五行纯阳的姑娘也不是不可能。为了让儿子平安长大再去求娶一位能护他周全的女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赚钱。两人请道长为儿子取名,道长站在简陋的小屋,隔着粗砂纸糊的窗棂望向庭院中的老梅树。这个孩子命运缥缈,就像一夕零落的梅花,时而有,时而没。

      时而梅,谐音时尔没。这个孩子难以永年,随时会没。

      不管梅公子的命运是否缥缈反正旺家是肯定的,至从有了这个孩子,时父的生意是越做越好。时家生产的鬃毛刷遇火不燃,遇油不结是蜀州市舶司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订单激增,时父组建了商队进入南域收购原材料。为扩大经营项目,时父在南召买了几座山头种植茶树,北疆战事平息,北域茶马贸易也逐渐繁荣。时家的发酵茶生意也越做越大,财富累积让时父捐了官,捐官的目的是为了有资格把买下老宅附近的地皮扩建成一隅庭院,为儿子开拓生活空间。把院墙修得更厚更高,也是为防止梅公子翻出院墙触发流血之症。

      反正这些年,梅公子除了无法跨出院墙半步而外,物质生活很有保障。至于精神生活嘛,被一堆女儿包围,他的兴趣爱好也局限于女红、美妆与戏剧之上。

      此时的梅公子好生痛快,禁锢他二十年的院墙在那位戎装女子的跳跃间坍塌,一人一梅一院墙的囚困生活终于结束了!

      “哈哈哈。”时尔梅抬袖掩唇,笑声的如银铃般悦耳。意识到自己与自由的距离如此之近的梅公子丢掉了矜持,他目光紧追林争春,见她搞塌掉院墙之后又跳上房顶,双手继续做印。他冲她高兴的喊道:“姑娘,要拆什么尽管放手拆,我不会找你赔偿。只请你对院落西面的书房手下留情,书房里有我才缝制出的戏服和还没写完的剧本。”

      林争春站在屋顶查询卦阵,听到他的话也朗声回道:“你放心,我只收几只邪祟,不会乱拆你家房子。要真拆了,我借你地方住,我给你修缮。”随着她的手印起落,时尔梅只觉汩汩涤荡心灵的气浪至她所在位置扩散而来。时尔梅见她跳下屋顶来到花园,离自己近了些,又问:“请问姑娘可是修行之人。”

      林争春一面察看一面点头,时尔梅又问:“我姓时,时间的时。我叫时尔梅。敢问姑娘芳名。”

      林争春正在往小本本上记录卦位以及设置为阵眼的妖灵属性,再回头盯着他颇为探究地道:“你知道你家四个正角位都被人布置了卦阵吗?长住于此的人全都在这里吗?”

      四个卦阵组成锁灵阵,锁灵阵封印神息、仙灵、异能,也就是说神人、仙者、修士进入阵法覆盖范围无法使用灵力如同凡子一般。锁灵阵乃高阶阵法依托天地能量方能启动运转,其三百余个卦位呼应山河星辰,高阶修士或有品阶的神人仙者才有能力算出准确卦位。

      然而时属于地星修复期,天地间的能量稀薄,人间观星修士缺失,没观星修士观星记录星运轨迹,也就没了计算卦位的比照数据,以至于难见这种高级卦阵。

      时府的锁灵阵布置的颇为拙劣,启动阵法的能量并非靠呼应山川星辰,而是汲取妖灵之力。林争春毁了阵眼上的妖灵,阵法失效。

      时尔梅答道:“这是我家祖屋,平日就我和这些婢子生活于此,每逢节日我母亲会过来小住。”

      林争春打量围在他身边的婢子,虽不能算倾国秀色但每一位婢子均是体型婀娜,仪态大方,并不输给皇城宫苑内的宫娥。林争春只是凡躯无天眼神通,环顾一圈也无法判断谁才是锁灵阵针对的封锁对象。

      林争春问道:“你家为官还是经商?”

      时尔梅老老实实地追着林争春回答道:“我父亲经营了几个工坊和一支茶商马队,他早些年入职税务司。我们时家是正经官商人家。姑娘,虽然我这些年没出过院子,可也开了好几家裁缝铺、脂粉馆。我年前还赁了间茶舍,准备开戏班,剧本都写好了、曲牌唱腔也都有创新,这次中秋摩诃池夜游当晚就会亮相。姑娘,我虚岁二十,虽无功名但在鼎汇丰也有独立账户。你知道的,无独立经营实体,无年缴税款证明的人是没有资格在鼎汇丰开设账户的。我虽无法单手提石凳,但绕着院子跑个十圈八圈地也不喘气,我…瘦是瘦,有肌肉…”梅公子就差把我是家世好、能力好、样貌好、脾气好、体能好的五好青年,你嫁给我不亏这句话说出来了。

      两个负责看守的监察司门人睨了他一眼,这个如盈盈弱柳的小公子把调查问话当成相亲对答了?!可惜林修士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姑娘看不上你这纤柔的气质,更何况跟她搭档可是当今皇太孙,单凭一个鼎汇丰独立账户和单薄的肌肉层是没有竞争力的。

      林争春听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由扇动了下鼻翼。蹲在她肩头的猞猁见罢虚眯了下双眼,心想坏了,这是在旷野狩猎时瞄准猎物发箭前的小动作,表示她感兴趣了。猞猁扭头仔细打量时尔梅,才发觉他几乎是缩小版的泽浣,当年泽浣出任国师在琼林宴上与林二相遇时就是这般玉树琼枝的脱俗模样。

      林争春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平日独居在此,不用陪伴双亲吗?”

      叶阑珊说道:“这是公子家事,无需向你解释。”

      “不不,有必要解释这!”时尔梅拉开护主的婢女,对林争春说道:“无法奉亲尽孝是我难以释怀的遗憾。可说起原因也是个让听者落泪的伤心事。我父母中年得子,本是喜事,可我出生时患了怪病,一有男子靠近就会口鼻流血。幸得一位老道人施救才捡回小命,那道士说我五行纯阴在年幼时不能接触成年男子。母亲一人在老宅照顾我至成年,父亲年迈,我身体无恙,母亲才离开老宅去往成都府照顾父亲生活。姑娘,我体弱都是儿时的事,从我七八岁开始就能跑能跳都没生过病。那老道说等墙角的老梅树开花了,再遇一位从北地而来的佳人,我就能走出这座院子。如今这两样都齐全了,老梅树昨夜开过花,而你就是那位北方佳人。”

      猞猁翻了个白眼,就差说句一派胡言了。

      林争春从兜里摸出几道收妖的符咒对他说道:“老梅树不开花是因为它们压断了灵脉,绝非你以为的玄乎理论。”

      时尔梅走近一看,只觉显示在符纸上的所谓妖灵都挺可爱并非他以为的可怖可憎。他道:“可我之前要是真靠近成年男子一定会口鼻喷血,我几次三番翻墙跑出去都是流血昏迷被婢子们抬回家的。”

      林争春半是惊疑半是怜惜地望着他说道:“那你还真是可怜,惹了邪气。这件事还需我们掌司大人堪舆之后才能查个真相。也许是你之前还未成年,先天有亏,身体机能尚未成熟才导致血症。如今你成年弥补了先天不足,血症自然不治而愈。你真的二十年没有踏出过家门?”见时尔梅点头肯定,林争春对他的怜意更甚,想她要是半天不出家门都闷得慌,更何况眼前之人二十年圈禁于高墙之内。

      林争春:“那你如何经营那些裁缝铺和脂粉馆?”

      时尔梅抬手搭在她手腕,拉起她的衣袖说道:“你随我来便知。”

      说着就带着她走向书房,叶阑珊想要跟上去,被监察司门人阻拦。

      梅公子的书房是三开间的大房间,一条曲径通幽的回廊连接着书房和他的起居室。林争春跟着时尔梅走进书房却见三个房间中的两面隔墙都开了道月洞门,第一间堆着锦缎布帛,十几个木制衣架上挂着进度不一的女装。长条工作桌上放着木尺、剪刀等工具,还有一本手绘衣装样板拆解图。林争春一面看,一面说道:“我大伯母就是个裁缝,在京城老宅子里还有一间她的裁缝室。她也有一本自己画的成衣图鉴,不过她男女成衣都做,不像你只做女儿衣裳。”

      时尔梅傻笑了下说道:“那我和大伯母之间可有话说了!我自小被母亲告诫男人身上带着的浊气能害死我,别说是做男人衣裳,就是男人外貌我也是想也不愿多想。”

      猞猁再度白了眼,心想她大伯母可不单单只是个裁缝。

      林争春有些遗憾地道:“她和我大伯父外出办事,好些年没回家了。连我也不曾和她说过话了。”顿了顿,她好奇地道:“你真开了家裁缝铺?你怎么开的?”

      时尔梅拉着她坐到软椅上,动作飞快地给她调了杯蜜枣甜茶。他坐在她身旁,微微向她倾身,一手抬袖掩口一手亮出兰花指虚指门外,轻笑道:“这个就说来话长。”

      猞猁终于忍不住,压着嗓子冷冷说道:“那你就长话短说。”不怪猞猁,委实是这位梅公子话太多。

      殊不知大猫说话,吓傻了梅公子,他指着这只金渐层的大猫说道:“它是何邪祟?”

      林争春说道:“你休要口不择言。它是神域灵兽,半神半仙的得道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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