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季霖跑上楼还有些喘，深吸了一口气后敲响林迪娜的家门。门背后隔了很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见林迪娜穿上拖鞋，似乎被绊了一跤，又起身走到门前给他开门。
　　门后站着的林迪娜穿着短袖家居服，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米老鼠头像，膝盖被蹭破了一点皮，面色沉静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还摔了一跤？”
　　“我坐得腿麻了，站起来时候没站稳。”林迪娜把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他小点声，又自己压低声音说。“你先进来吧。”
　　季霖走进客厅时候竟下意识有些尴尬，这算是他第一次来林迪娜家。
　　自从和季华盛相熟的林皓离开景城后，刘美林基本上算是断了和他们家的来往，但也没拦着林迪娜一有事情就往季霖家跑，偶尔看到也会简单打个招呼——她可能默许了季霖对林迪娜的照顾，毕竟也算分担了她一部分的精力。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橙子和香蕉，地面上还有层薄薄的水渍，应该是地拖了没多久。他粗略地扫了一眼走廊，又跟着林迪娜进了客厅。
　　季霖坐在沙发上，问她腿上的淤青不用处理一下吗。
　　“不用的，过两天就好了。”林迪娜摇头，“你要不要喝水？”
　　“我还不渴。”
　　“那要不要吃点水果？”林迪娜想想后问他。
　　“你先坐下来吧，”季霖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来你们家做客的。”
　　林迪娜坐在L形沙发的另一边，盘腿抱着沙发上的抱枕，一言不发。季霖像是被沉默的空气影响，越发尴尬拘谨起来，甚至开始有些后悔：大半夜的，他没多想就直接来到她家里，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
　　“你……好点了吗？”季霖问道。
　　“你来了就好多了。”林迪娜点头。
　　“是害怕黑吗？”
　　“有点，也还好”林迪娜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刚不是故意哭的，我平时很少哭，刚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季霖笑着说好好好，便没继续就着话题说下去。“刘阿姨她现在应该在产房里，许叔叔可能把手机关了静音。你别害怕，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等明天早上睡起来就没事了。”
　　“嗯。”林迪娜拍拍手里的抱枕。“时间也不早了，你要不直接回家吧。”
　　“没事，反正什么时候回去都会把林阿姨吵醒。我再陪你一会，等季华盛回来了我就回去。”季霖自从季华盛离婚后再没叫过他爸爸，平时都是直呼其名，周围邻居时间长了便也就听习惯了。
　　“你怎么过来的？”
　　“季华盛借了个司机，开车送我回来。”
　　“那你没回家，林阿姨会不会担心你？”
　　“我和季华盛一起出的门，怎么单独只担心我一个。”季霖听过后有些哭笑不得。
　　窗外忽的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楼下的槐树的树冠像布匹一样翻滚，吹开了阳台的纱帘，月光影影绰绰地照在林迪娜脸上。就着这样的光线，季霖才算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瞳孔比常人的都要大。
　　一道雷在干燥的天空里劈下，隆隆的声音盘亘在天上，震得客厅都像是晃动起来。随后细细密密的小雨点骤然落下，又很快聚成饱满巨大的水滴，噼里啪啦砸在窗户和阳台的地上，汇聚成缕从玻璃窗户上，流淌成细小的河流。
　　林迪娜连忙从沙发上跳下来，鞋都没穿就跑去关窗户。她光脚穿踩在阳台湿滑的瓷砖地上，又十分惨烈地脚下一滑，向前狠狠摔了一跤。季霖提起她的拖鞋，几步快走到阳台，提住胳膊把她扶起来，“这下好了，磕成一对了。”
　　林迪娜偏过头，难得瞪了他一眼。
　　“你别瞪我啊，这么大的黑眼仁看得我心里发毛。”
　　林迪娜借着他的胳膊勉强直起身，立马生气给了他一巴掌拍在胸口。但又因为用力过度重心不稳，险些朝后摔过去。
　　“你还是把鞋穿上再说话吧。”季霖无奈把鞋放在她脚下，松开抓住她衣领的手。
　　“我穿好了。”林迪娜飞快说。
　　“怎么了？”
　　“你等着，今天晚上俊雄就站你的床头。”
　　“啊？”季霖起初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不是都说我像俊雄吗？”
　　季霖嘶了一声，问她：“你不介意吗？”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林迪娜奇怪道。
　　“不介意就好。”季霖下意识想揉她的脑袋，又被她身子一矮躲过去。
　　“不要动我，我还生气着呢。”

　　林迪娜抱着被子跑回客厅，又分给季霖一条，让他也躺下来休息。两个人分别躺在沙发垂直的两条边上，睁着眼睛，仔细听窗外的电闪雷鸣声。
　　“季霖，你知道季叔叔为什么离婚吗？”
　　季霖沉默片刻，翻个身后模模糊糊道：“大概知道一些，怎么了，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林迪娜说，“我知道爸爸是因为林阿姨才离的婚。他喜欢林阿姨，但是林阿姨喜欢季叔叔，她最后和季叔叔结了婚。”
　　季霖听过后转回头，看向客厅茶几那一边的林迪娜。没等他开口，林迪娜继续说道：“季霖，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好，你说吧，”
　　“你说，一个人的心里，为什么能装下两个人呢？多出一个就会有比较，有了比较，就一定有多一些的那个，有少一些的那个。那我妈妈和林阿姨，谁才是他心里多一些的那个？我看他离婚那天说对不起妈妈，明明也是很伤心的样子。他把唯一爱他的妈妈推出去，但也没有选择林阿姨。那林阿姨也是可以心里装下两个人的吗？我爸爸和季叔叔，谁又在她的心里更多一些？”
　　林迪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妈妈后来选择了许叔叔，那许叔叔也是她心里的两个人之一吗？我总觉得他是妈妈心里更轻的那一个，可她还是怀了他的孩子。季霖，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怀我的时候有先兆子痫，那个时候连结婚戒指都要戴不进去了。我之前查过，这是一种非常严重，非常要命的病，她当时为了生我，差一点就要死了。她经常说她是上辈子欠了我的债，这辈子投胎来还债的。可她还是愿意为许叔叔生一个孩子，季霖，你说她为什么愿意再次承受这么大的风险？是因为不愿意再让我做她的孩子，还是不再爱父亲爱上了许叔叔，还是一些更复杂，更艰深，我更想不通的原因？”
　　“我害怕我以后没有妈妈，我又害怕她有了其他孩子以后忘了我。我知道她给我和爸爸，还有许叔叔的爱是不一样的，可那个快要出生的小孩呢，我们是不是又并排成了那两个，又要被重新挑选，重新称重？”
　　“季霖，你说什么是爱，爱难道不是唯一的吗？为什么会被挑选，为什么会有特别爱和比较爱的区别？如果有了最爱的那一个，为什么又会有比较爱的那一个，让它来分散我们的心？明明大家都会为不是最爱的那个而伤心嫉妒，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感受，一直要这么做呢？”
　　“我本来觉得觉得爱是欺骗不了别人，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可是我发现大家都和我的想法很不一样。原来大家的爱都是可以更宽广，更无私，让更多的人进来的。但他们又都很害怕，害怕听见心里伤心的声音，为了不让自己被那张嘴伤心的嘴巴吞掉，开始假装偏心比较爱的那一个。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只留下最爱的那一个，让自己完全被吞掉呢？”
　　林迪娜说个不停，说得她头昏脑胀，但她一点也不想停下来。窗外雨声不停歇，嗵嗵拍打在玻璃上，发出持续不断的闷响，像是青蛙争先恐后跳入池塘。她又转过身，轻轻揉一把眼角，看见一点点眼泪被涂抹在手指尖，被昏暗发红的光线映亮。
　　“季霖，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讨厌我？”
　　季霖摇头，在意识到她看不见以后又说：“怎么会。”
　　“那，那你觉得呢？”林迪娜小心翼翼说。
　　“我也不知道。”季霖把一只手掌垫在耳朵下面，听见说话声在颅骨里回响。“按你说过的话来讲，我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大人可能就是会这样，既诚实又狡猾，既勇敢又懦弱。因为被唯一的爱吃掉太盲目太危险，所以会四处逃避。因为想要获得更多的爱，所以会爱上更多的人吧。”
　　“这个是可以等价交换的吗？”
　　“嗯，有可能。”
　　“那你也会这样的吗？”
　　“当然，我已经是这样了。”季霖笑笑说道。

　　林迪娜从漫长的回忆里回神，轻踩几下脚下的抱枕，又捡起来抱在怀里：“那天晚上你来我家，你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天啊别提了，晚上你从沙发上滚下去好几回，每次跌下去我都胆战心惊的，害怕你妈回来把我骂一顿。”
　　“你说话不要这么夸张，我妈生完孩子又没办法隔天就回来。”
　　“好吧，”季霖露出败给她的表情，“我那天六点左右走的，你还睡着呢。”
　　林迪娜从沙发上下来，转身打开了客厅的灯，又倒了两杯水。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两个人都睁不开眼睛，林迪娜眯着眼睛递给他杯子，季霖又眯着眼睛接过杯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你哭。”季霖终于适应了光线，喝口水说：“吓我一跳。”
　　林迪娜点头，“也吓我自己一跳。”她想想后觉得这句话还能包含更多意义，又接着说：“各种方面的。”
　　“你那天晚上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是这样吗，为什么？”林迪娜坐下来，抱住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水。
　　“因为我没有办法回答啊，娜娜。”季霖揉两圈眉心后笑了，“你从小就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那些问题恐怕我到现在也没办法回答。”
　　“你回答过我的。”林迪娜有些执着说。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林迪娜转过头，盯着他仔细瞧了几分钟。
　　“我是真的记不得了。”季霖放下杯子，有些抱歉地看着她说。
　　“好吧。”林迪娜扭回头，放下手里的杯子。“我感觉自己有点感冒，想先睡了。”
　　“对了，”她补充一句，“别忘了明天来我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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