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梦

　　一列绿皮火轮车呼啸着向前开去，斑驳的铁轨发出沉重的“哐当哐当”声。第七节003号包厢里，桑央美朵闭目坐在靠窗的软座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左手腕上戴着的一串贝壳玛瑙珠子手串。

　　包厢的木门被推开，仆女雅卓娜走了进来，将暖水瓶放在简易桌下面固定的铁环里，轻声说：“神女，我刚问了列车员，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北京站。到了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呢？直接去富察府找那位小公子？”

　　桑央美朵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睁开眼：“到站后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我恍惚记得当年的富察府在铁狮子胡同，离雍王府不远。如今大清国都亡了，也不知道富察府还在不在那里。如果不在了，恐怕不容易找到他。”

　　雅卓娜揪着耳畔的一根小辫子在手里玩着，感慨地说：“世间之事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红尘万物都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桑央美朵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雅卓娜吓得赶忙跪了下来，央求道：“雅卓娜该死！不该在神女面前妄言乱语，请神女责罚。”

　　桑央美朵摆摆手，示意她起身：“你说的话很有道理，算不得妄言。就像我们乘坐的这列火轮车，也在无时无刻地发生着变化。只是我们身在其中，感觉不到而已。”

　　二人登时沉默了下来，像是在静心感知火轮车的变化。包厢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长得流里流气的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雅卓娜机警地说：“你是谁？进我们包厢干嘛？”那男子取下头上戴的一顶黑礼帽，嬉笑着说：“不干嘛，我没买到坐票。在过道里站了十几个小时，腿都快断了。我见你们包厢里人少，所以进来蹭个坐。”说罢大喇喇地坐在桑央美朵对面的软座上。

　　雅卓娜逼上前两步，掐着腰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礼貌都不懂，亏你还穿得西装革履的。想蹭坐经过我们的同意了吗？”

　　那男子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哎呀！出门在外，五湖四海的都是兄弟姐妹。不用那么客气。火轮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站了。两位美丽的小姐就行行好，全当是积德行善了。”说罢伸长两支胳膊直了直腰，从腰间掏出一个油皮纸包，打开外面系着的绳子，里面露出一片片五香卤牛肉。

　　那男子也不客气，将手指头在西装上擦了擦，捏起一片卤牛肉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雅卓娜气得直跺脚：“喂！我说话你听到了吗？再不出去！我要叫列车员了！”那男子吃得津津有味，笑着答道：“每三节车厢才一个列车员，旅客又这么多，根本就忙不过来。人家才懒得管你这闲事呢！”

　　雅卓娜正要伸手上前去拉他，桑央美朵脸上波澜不惊，摆手示意了一下，雅卓娜随即收声，低首退到了包厢门旁。

　　五香卤牛肉的味儿很大，溢满了整个包厢。桑央美朵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放在鼻子旁，又从身旁软座上的一个布袋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状小瓷瓶放在简易桌上。

　　瓶身五彩斑斓，雕刻着很多双奇异的眼睛。仔细一看那眼睛，有飞禽的，走兽的，佛爷的，妖怪的，或笑或哭，或嗔或怒。千姿百态，煞是诡异。

　　随后，桑央美朵又从一个长条形的木盒中取出一根草绿色的线香插进了小瓷瓶中。对坐的男子看着她这几个动作，停止了吃牛肉，诧异道：“这位小姐，你这是——”

　　桑央美朵淡淡说：“我闻不惯这股五香味儿，点根檀香驱散一下。”那名男子“哦”了一声，又开始继续自顾自大快朵颐起来。包厢门旁立着的雅卓娜望着正吃得欢实的那男子，面露得意之色。

　　只见桑央美朵取出洋火，点燃了檀香，登时一丝袅袅的红烟升了起来。那男子的鼻翼动了动，好奇地说：“小姐，这檀香的香气好奇怪，我从来没闻过。”桑央美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张家饼。我以前本不叫这个名字的，我师父姓张，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估计是怕我饿着吧，所以名字里都带个‘饼’字。”张家饼说着又捏起一块油乎乎的牛肉塞进口中，正嚼得滋滋有味，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只见桌子上檀香燃烧发出来的红烟在眼前打起了旋儿，一圈一圈地像是在围绕着某一个中心不停地转动。而且范围越来越大，几乎快触及到他的脸颊上。

　　张家饼惊得张大了嘴巴，跟个癞蛤蟆似的，饶有兴致地拿手指去触碰那红烟。红烟飘散开来，缓缓又飘回原来所处的位置。张家饼以为自己眼花了，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很遥远的声音：“张家饼先生，待会儿见。”

　　张家饼下意识地问“谁在说话”，忽见眼前一片黢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赶忙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一样慢慢试探，两只脚缓缓向前移动。

　　“有人吗？这是哪里呀？”黑暗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也没有任何光亮。四周黑得有些恐怖，像是置身于万丈深渊里，随时都有未知的妖魔幻化出来似的。张家饼第一次感觉到在黑暗里原来是这般恐怖，他惊惧得无声地哭了出来，温热的眼泪水瞬间打湿了脸颊。

　　往前摸黑走了一截，他的手触到了冰凉的东西，好像是石壁。他又举手往头顶摸了摸，也是石壁，看来自己应该是处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奇怪！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跑进山洞里来呢？自己之前在哪里呢？他停下来死劲想了想，可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脑海里的记忆好像就是从听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声音开始的——张家饼先生，待会儿见。

　　张家饼先生，待会儿见——谁在说话？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又摸黑走了约摸几百步，张家炳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亮点。

　　白色的亮点无疑是黑暗里的一盏明灯。张家饼开心得哭出了声来，终于看到亮光了！他朝着那亮点加快了步伐。走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那白色的亮点越变越大，但还是没有走到近前。

　　张家饼等不及了，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他开始甩动胳膊肘跑了起来，是那种奋不顾身的狂奔。他跑得浑身燥热，好几次都摔倒了。可是他丝毫不顾，爬起来继续奔跑。

　　终于，到了那白色的亮点处。是洞口！张家炳喜极而泣，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迈开了一大步，凌空跳出了漆黑的山洞。

　　随后他就落入了一团浓稠的白雾之中，好像置身于清晨的深山老林里。四周除了大团大团浓稠的白雾，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那一团团的白雾游走得很慢，好像蟒蛇一般裹挟在他周围。

　　张家饼急了，往左右前后都跑了一阵，可是到处都是白雾，永无止境的样子。

　　张家饼喘着大气，仰天大吼了一声：“这是哪里？有人吗？妈了个巴子！有人出来说句话吧！哪怕放个屁也好呀！”经过方才一番折腾，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干脆反趴在了地上，两只胳膊肘撑着地，抬头望着头顶上方，依然是大团大团的白雾不停地蒸腾开来，像是锅里沸腾的滚水翻着花儿似的。

　　愤怒！绝望！委屈！无助！

　　张家饼痛苦极了，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哇哇大哭了起来，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好一阵子，那白雾忽然迅速扩散了开去，像是被某个无形的妖魔用手中的魔瓶搜走了一般。

　　四周的景物也都看清了，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处谷底，脚下都是大小不一的怪石。他还看到了自己刚才逃出来的山洞，黑黝黝的盘伏在那里，像是一个巨兽张开的大嘴。

　　猛一抬头，只见天空忽然变得血红血红的，分外诡异。不时飘过来几片云彩，也是血红血红的，像是殷红的血水刚染过似的。

　　不远处走过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身材高挑，一身奇装异服，湛青色外袍边上挂着两排小银铃，可以听到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女子披着及腰的长发，面色冷峻，显出几分飘逸之姿。

　　张家饼像看到救星似的一骨碌爬了起来，窜到那女子身旁，急切地说：“这位小姐，快救救我！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呢？”那女子淡淡地说：“我叫桑央美朵。你不认识我了？我们不是刚刚见过面吗？”

　　张家饼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诧异道：“刚刚见过面？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桑央美朵拿手指了下他的腰间，说：“看看你口袋里装的东西，或许就能想起来了。”张家饼面带狐疑，解开西装上的扣子，伸手一掏口袋，一个油纸包掉了出来。

　　他捡起来一看，只见油纸包背面写着两行红字：馋嘴卤牛肉。地址：南浦大街三号（老朋友照相馆斜对面）。

　　张家饼好奇地解开绳子一看，一块块熟牛肉露了出来。他愣了下神，脑海里白光一闪，只觉得好像有无数不知名的东西迅速填充了脑海。几乎是一瞬间的工夫，脑海里又满满当当的，像是一个灌满了水的大湖。

　　啪！张家饼轻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勺，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刚才在火轮车上，我进了你的包厢里蹭座位。跟你一起的一位小姐很不高兴，还跟我吵了嘴。天呐！我，我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桑央美朵淡淡地说：“别害怕！现在我和你正在你的梦境里。之所以侵入进来，是因为你不尊重别人，所以我要对你小惩大诫一番。”张家饼嗤的干笑了一声，不屑道：“梦境里？美朵小姐，你在跟我开国际玩笑吧？还想惩罚我？你拿什么惩罚我？”

　　桑央美朵围着他转了一圈，说：“张先生，你是一个扒手，也就是小偷，经常在火轮车上偷人东西。就连你刚刚吃的卤牛肉，也是顺手牵羊来的。”张家饼吃了一惊，望了眼手里的油纸包，陷入了震惊之中。

　　他的确是一个扒手，经常在火轮车上找机会偷东西。这趟出来买卖非常顺利，他瞅准机会成功地扒到了两个钱包。眼看着快要到站下车了，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从一个山东大汉的包袱里顺走了他的一包卤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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