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以作夜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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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穆岚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快活,是在多久以前了。

      表面上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改变:除了配合《长柳街》的宣传,就是成天成天的参加各种培训课程。但渐渐的,她开始在新诚正在拍摄的片子里演一些戏份不好但是人物讨喜的角色——这当然也是程静言的安排,在《长柳街》上映和下一个新角色之前,他正不动声色,也极具耐心地把她一步步地向高处推。

      但穆岚的快活,和身为演员的那一部分自己,毫无一点关系。

      她之前的人生里,受过伤害,吃过坎坷,但是也充满爱和温暖的回忆,更一直收到好心人的帮助,虽然苦乐交集,总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可无论是早逝的母亲还是善良的师友,对她的关爱都不脱长辈对于晚辈的慈爱和照顾;但每当和程静言在一起,那由男女情爱所起的痴迷热度,两厢欢喜,穆岚却是生平头一次尝到。

      每一次的见面都像过节。她本身就忙,程静言自不必说,行业内最大电影公司的少东,有的时候看片开会随便就弄到大半夜;加上顾及彼此身份,所有的往来都尽量避开熟人的耳目,也不可能天天腻在一起;相处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公司却不能随心所欲的见面,这让穆岚又是不舍得又是很害羞地觉得有些刺激。

      好几次在周末的半夜,走过几条街去和等在那里的程静言约会时,穆岚都不免想,她自认并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也不怎么勇敢,但因为对方是程静言,这就足以给她无尽的勇气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每一次的见面才这样格外期待雀跃,兴奋得像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听到他的声音就指尖发热,看见他的脸则面红耳赤,更不要说拥抱和亲吻的时候了。

      但既然在恋爱之中,穆岚也不能免俗,难免会患得患失,在想这种种脸红心跳的瞬间,是不是只是她一个人的过分忘情;有时半夜里睡醒,也会生出犹恐相逢在梦中的恍惚感,那平日公开场合所见的温而厉的导演和老板,和现在手脚交缠睡在身边的枕边人,到底哪个是真的,还是都不真的;她也想过要找机会问问程静言,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一厢情愿得狠了,他不过是不推开她,但是每次不管怎么事先反复提醒自己,到后来不是忘记问,就是根本顾不上了……

      在这惶恐、刺激和甜美的几重交织之下,不知不觉春节就到了眼前。新诚照例是按农历年放春假,一等放假,早就耐不得咫尺天涯的两个人,终于可以暂时地过一过什么也不必忙只管成天厮守在一起的日子。

      程静言本来是提议躲去那个温暖的地方,一直到过完年再回来。穆岚一个人孤独惯了,在哪里过年也不觉得有太大区别。就是听程静言这么说,她想到他父母都在,就问他怎么不去和父母过年。

      程静言是他父母的老来子,上头还有个大十岁的姐姐,很早就去了澳洲留学,后来找了当地的华侨结婚生子安居移民。四五年前程静言的母亲查出癌症,手术之后病情控制得当,但身体到底是不如往日,老人们年纪都大了,在这圈子里半辈子,于是干脆彻底退休,把公司的担子交给程静言后,双双飞越重洋,去温暖湿润又悠闲的南半球女儿孙子们那里,安安心心地养老。自此之后,程静言一般是在北半球的夏天过去探望父母和长姊,过年反而留在国内,等着处理短暂的春假后必定汹涌而来的各种事务。

      听程静言这样讲,穆岚很是羡慕,心想他必然是家庭和美,家人团聚才能这样不在意时间和形式。但这些话她并没说出口,只是温和地接受了程静言出国渡假的提议。

      等到什么都预订好,临出门前两天,程静言却着了凉,发了一场急烧,眼看着就要成行的计划又泡了汤,不得不待在家里。程静言看起来有点计划被打乱的不愉快,穆岚倒也还是淡淡的,其实对于去哪里甚至出不出去她都无所谓,只想着和程静言在一起,总是好的。

      发烧的人做不了什么事情,就在家里看书看文件,穆岚除了照顾他,也陪着看看书说说话,享受着假期中奢侈的一觉睡到中午,吃过午饭又再倒头睡半个小时的生活。

      也做饭。起先只是煲汤给程静言发汗,后来索性是一天三餐都做,程静言买下这公寓好多年了,直到有了穆岚,这厨房才派上用场。最开始看到穆岚做饭的时候程静言还有点惊讶,倚在门边问她:“你不是说一直都住校吗,哪里学的做饭?”

      “小时候就在帮我妈妈打下手了,后来一直吃食堂或者吃外卖,没机会做。”察觉到程静言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穆岚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做饭有什么好看的。”

      程静言不吭声,看着她微笑,这笑容被穆岚的眼角余光瞥到,愈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找了个话题:“你们家过年,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吃的?”

      “好像没有。”程静言发现还真的被问住了,又想了一想,想不出什么一定非是过年才会上席的,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哦,我妈喜欢甜软的东西,要吃年糕。不过切掉半个胃以后全家人担心她不消化,也不怎么吃了。”

      “嗯。”穆岚轻轻地点了下头,手上还是在切菜,然后慢慢地开口,“以前……很久以前了,我们家的邻居,有个阿婆,会做玫瑰酥糖,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就拿自己织的手套围巾什么的送给她,她也送酥糖给我们会做回礼。每年都送,后来出来读书,就没吃过了。”

      说这番话时她不免想到母亲,但大概是房间里很暖,程静言也在,要不然就是事情真的过去太久了,竟也不再有以前一个人孤单单的时候一旦想起就那样痛彻心肺。说完之后穆岚还笑了笑,扭头对程静言说:“自己做的总比外面的好,总是这个道理。我要炒菜了,你快出去。”

      程静言看看她,没走,反而走过来从身后搂住她的腰;穆岚要躲,刚一动想到手上还握着刀,怕伤到程静言,又不动了,垂着眼睛看着砧板上切好的菜说:“静言,我这个人挺倒霉的,倒了好多年霉了,所以被你找到,开始演电影,又和你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霉运到头了……我有的时候会想,每年过年都想起邻居家的酥糖,是不是因为后来再也吃不到了,有过的,又没了,就忘不掉。要是哪一天你发现原来你看走眼了,我也没你想的那样有演戏的天赋,那……”

      这明明是在脑海里徘徊了许久的念头,但真的开口,反而说到一半就把穆岚自己给吓到了。她把刀丢在一边,拧身想去看程静言:“当初我挺傻的,在地铁口你一开口,我激动得什么也想不了了,遇见你之前我哪里能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要做演员呢?但那个时候就是想啊,开口的那个是程静言,哪怕只是个试镜,都像做梦一样,成不成真都不要紧。没想到不仅成了真,还演了你的剧本你的片子……之前我也想,我留在你的胶片上过,值得了,以后万一有什么,不能再演戏也不要紧。但是静言,每和你在一起多一天,我就越想,如果哪一天我们不成了,你要走了,我也还是继续要做演员,这样总有什么时候,一定能再和你站在一起……”

      说完她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干脆彻底的脱了力,那正拥抱她的手臂益发收紧了,带来一点陌生的疼痛感。她还是不舍得不去看他,却忽然被咬住耳垂,湿热的亲吻密密地织在颊边:“犯傻气。”

      穆岚眼底一热,挣扎着去搂他:“嗯。”

      “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呆气的女孩子,工作也不管就跟着我们走了,当心有一天真被卖掉了。”他的声音里依稀含笑,拍着穆岚微微发抖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她冰凉的头发。

      她要踮起脚尖才能搂到他的脖子:“可不是。”

      “嗯,所以我要把你看牢了,不能给别人拐去卖了。然后老板现在休假,不和穆小姐谈工作。”

      听到这句话,整张脸都藏在程静言肩头的穆岚,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悄悄地笑了。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程静言觉得有风一直吹着肩膀,起初以为是窗子没关好,迷迷糊糊想起来关窗,稍微一清醒,才发觉并不是风,而是身边人的手指,正一五一十地隔着睡衣划过他的肩膀,像是在量尺寸。

      她的手指轻柔又极有耐心地比过他的后肩,从左到右,又再从右到左重复一次。程静言不知道她在起什么念头,由着穆岚比完了,才轻轻说:“怎么了,觉不睡,在算术吗?”

      穆岚的动作登时僵住了,手飞快地从他身上撤下来,然后就是一阵翻身声,半天才闷闷传来一句:“睡了。”

      程静言就笑,也翻个身去找穆岚。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于是他就一点也不费力地把她包在怀里。穆岚的脚是暖的,手则有点冷,可能是刚才伸到被子外头的缘故,程静言想去抓她的手,她却把手死死握成拳头,有点固执地藏在胸口,两个人暗地里角力一番,程静言不想用力伤到她,就用自己的手去握那个小拳头:“在偷偷做什么坏事?”

      穆岚起先不肯说——被抓到现行就够窘迫了,要是再连计划也被知道,那还有什么趣味?好在程静言看起来也没强迫她非说不可的意思,就是抱着她不松手,身边的呼吸声渐渐悠长下来,穆岚以为他睡着了,正暗自松了口气,不料这个时候声音又响起来了:“我都要睡着了,你还不说,看来是要想点办法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唬得穆岚有点寒毛直立,伸手去推程静言,有点埋怨:“
      吓死人……你就知道是坏事?把人往坏处想。”

      “那这么问好了,”程静言在穆岚耳边笑,冲着她的后颈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是什么好事?”

      穆岚身子一麻,不愿意就这么早在他面前丢兵弃甲,想从程静言怀里滑出来,奈何被搂得很严实,实在是无路可逃。这样的亲密总是让她有些心慌意乱的,那一口气似乎顺着领口一路吹到脊背上去了。穆岚不安地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低声说:“啊呀,那就是坏事了,不说了,睡觉,睡觉。”

      听她开始嘴硬,程静言笑意越发浓,半是哄骗半是用力地把她整个身子转过来,牵着穆岚的手,停在自己睡衣的扣子边上,还是没忍住,捞起来亲了一亲,才说:“不管好事坏事,尺寸都不是这样量的,来,我们再量一次……”

      因为前一晚闹到下半夜,程静言才退下去的热度又起来了,早上只有穆岚一个人爬起来。她看了床上那人的睡脸,想到晚上说是量尺寸,最后天知道干了什么好事,脸上不免一阵阵地发热,都不知道在发烧的是哪一个,心虚得不好意思多看,无声无息地穿好衣服,又出卧室去做那件“坏事”去了。

      接下来几天程静言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开始转向户外活动。程静言每晚带着穆岚去看舞台剧,散戏之后的餐桌上再自然不过地和穆岚一起讨论每一出戏,每一个人物的表演风格,简直像是在给穆岚上表演课的总结。他本来就是“工作即爱好,爱好即工作”的人,又是有心带穆岚看这些演出,于是说起这些话题来格外专注,一言一行落在穆岚眼里,简直都在闪闪发光。

      那天也是,他们去看实验话剧,独幕独角,没有一句话的对白,一百个座位的小剧场里,全靠音乐和演员的动作表情来推动剧情的发展。一个半小时的演出,除了最后演员一把推倒椅子,再没有一点音效之外的声音。

      看完这场之后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穆岚想着之前看到的那惊人的表现力,仿佛连影子都在跟着一起推动故事向前。她想得出神,以至于车子停住都一时不能察觉,还是程静言叫醒她:“穆岚,我们到了。”

      穆岚忙回神,看着程静言一笑:“我走神了。”

      “看出来你走神了。戏已经散场了,你人也要出来。”程静言帮她打开车门,和她一起往餐厅走,“对了,你下个片子的剧本我收到了。”

      “啊?什么剧本?”穆岚诧异地问。

      “昨天半夜董长林传过来的。你睡了,我大致读了一下,不过不失,很平顺,作为第二部片子很合适。我打算要孙国芳来导,他们两个人搭档一向风格稳定,又都适合彼此的风格。不过还是那样,你先读,读完告诉我演不演。”

      穆岚没说话,越走脚步反而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程静言不由回身看她,目光中饱含询问之意,又在看见穆岚眼中更强烈的询问的光芒后,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也有点苦恼:“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天试镜之后我就在想,原来我们这一行里总在说的‘命里注定的搭档’是真的。这件事情我从来没做过,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不过,穆岚,这和我喜欢你是两回事,就算我们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我也还是做一样的选择。你不要有压力,只要尽你最大的努力就行了。”

      “我……”她顿了一下,抬起头,很坚定地说,“你知道我是一直在你身后追着你的。”

      “那你要再加把劲,我这个人天性不喜欢等人。”他说归说,其实早就停下了脚步,冲穆岚伸出手,“好了,你不饿吗,我是饿了。”

      进餐厅前他们在街对面的百货公司看见一张大海报,因为上面印了熟悉的脸,穆岚不由多看了一眼。正好程静言也看见了,随口说:“何攸同的脸确实是醒目,无怪所有的摄影师都喜欢他。”

      “嗯。”

      “新片的男主角我也没拿定主意,改天倒是可以一问。”

      穆岚听这话不由一笑:“啊呀,他不是票房的保证,有他在,不管女主角是谁,总能稳赚不赔吧。”

      程静言笑而不答,进了餐厅的大门直接往二楼走,刚过转角,恰好二楼也有一群人下楼,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格外耳熟,听得程静言和穆岚都是眉心一跳,一抬头,走在最前面的果然是周恺。

      楼梯并不宽,无处可退,打照面时彼此都是一愣。周恺前一刻的笑容还在,瞠目结舌之下动作发僵,看看程静言又看看他身边的穆岚,倒是退了一大步,才猛地一个激灵,又浮起个大大的笑容,指着程静言说:“好呀,我就说你近来身上有脂粉香,你还说我胡说。这下可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被抓了个正着吧。”说完想起什么,又回头朝自己这边一群人望了一阵,像是在找人,过了一会儿才把目光收回来。

      穆岚从未把和程静言的事情告诉别人,没想到程静言也没说,一时之间听到周恺这番话,心里觉得有些尴尬,也不好说什么。程静言倒是极镇定,神色动也不动,答道:“可不是胡说,她又不化妆,你哪里闻到的味道。”

      “你看看,被抓到就开始抠字眼,静言,你啊,你啊,对老朋友还这样狡猾,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嘻嘻哈哈的,倒也没什么恶意,就是一群人堵着楼梯,总是不怎么方便,于是程静言握着穆岚的手,侧开身子分开一条道,让他们下楼去,又说:“怎么这个时候上餐厅。是不是饿得不行了先吃饱再战通宵?你们这群赌鬼,假期全扔在牌桌上。”

      周恺还是笑,不在意地一挥手:“总归就那么几天,吃掉睡掉还是打牌打掉,都是一样的嘛。这里也不方便,我不和你们说了,你们慢慢吃,不过这笔帐我们年后好好算,义气啊义气,程静言你的义气哪里去了。”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和穆岚打过一个招呼,摇头晃脑地下楼去了。

      周恺的其他两个朋友也跟着他下楼,看见周恺这个样子,程静言和穆岚相对一笑,都是几分无可奈何又觉得有趣的样子,继续往上走,没想到刚到二楼,见到了这一晚的第二个熟人。

      何攸同胳膊上还挽着风衣,大步流星地朝楼梯走,又在看见他们两个人后脚步很自然地停下来,又很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对此时此地的偶遇早有遇见一般。他伸出手,和程静言打招呼:“新年好,没想到这么巧。”

      程静言知道他必然是同周恺一并来的,也笑说:“我说怎么只见到三个人,原来第四个是你。”

      “周恺他们比我快一步,你们见到了?”

      “打了个招呼。他们已经下去了。”

      “那好,你们晚上愉快。程静言,穆岚,我也先走一步。”

      穆岚见他总是这样神采飞扬的愉悦神色,之前遇见周恺的尴尬也不自觉中被何攸同的出现而彻底一扫而空。她也微笑起来,先伸出手:“也祝你们愉快。”

      听到这句话何攸同加深了笑容,看着穆岚的目光既不好奇也不戏谑,倒是温暖而诚恳,那是真心实意的祝福的神色。

      目送何攸同下楼,直到他的身影再看不见,程静言和穆岚才又迈动脚步入了座。她偶尔可以听见四周有很轻的“刚才那个人是不是何攸同啊”类似意思的低低询问,又想到之前他的眼神,心口一暖,恰好这时程静言说:“真是说人人到。何攸同这个人能玩而且会玩,但最喜欢的就是打桥牌,和周恺一个样子。周恺比他瘾还大,当初他们做学生的时候,同学不知道学了多少,同桌的机会想必是不会少。”

      “呃,他和周恺是同学?”

      “医大的同班同学。”程静言一面看菜单一面说,“他今年二十九吧,当时是他们班上最小的,周恺以前老是说班上有个娃娃同学,聪明得要命。我一直听他说,从来没见过,后来才知道是何攸同。对了,你和何攸同之前见过?”

      “同桌打过几次牌。”

      “你怎么也打桥牌?”程静言把目光从菜单一下子转到穆岚身上,稍稍皱起眉头来,“这个周恺,我叫他带你去散心,他倒是把你直接拎到牌桌上。

      听他的语气里似乎对此并不赞同,穆岚忍笑说:“其实这是周恺的好意,他们要是真的去找,怎么会凑不齐一桌牌呢?再说偶尔打几局也确实放松。”

      “既然是学医……”穆岚看程静言还是有点严肃不赞许的样子,赶快另起了一个话题。另一方面也是正好想起来,好几次被周恺叫去打牌,除了何攸同,同桌的不少都是某医院某科的大夫,“怎么会想到做演员的?”

      “这也不矛盾。你也是学历史的不是吗?不过何攸同是有点特殊,他父亲是仁开的院长。”

      仁开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私人医院,开业几十年以来素都很有声望。穆岚听到这里一怔,喃喃自语道:“哦,是仁开。”

      语气一下子低落起来,程静言问:“是仁开。怎么了?”

      穆岚摇了摇头,笑容淡去了:“没什么,就是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情。那他读医大再正常不过,倒是怎么做了演员,还真是让人有点好奇。”

      “这个你要问周恺。”说到这里程静言反而笑了,“故事很长,等他慢慢说给你听。”

      他既然这么说,穆岚对何攸同的兴趣也没到非要一时半刻就追根溯源的地步,点点头,转眼又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当天晚上他们回程静言家,穆岚就把剧本快速地读了。正如程静言所说,是很典型的大格局文艺片,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倾城一恋。女主角的性格柔韧又坚强,是很得观众眼缘的角色。早些时候在停车场里程静言和她说的那些话穆岚听得并不是很懂,也并不愿意多想,但她知道程静言挑这个片子这个角色必然有其用意在,而大时代下的故事对于穆岚这学历史出身的人来说又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所以她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接受了这个角色。

      春假过起来快得像指缝里流过的水,根本抓也抓不住。很快一切又回到“正常”之中:穆岚回到新诚的宿舍,每次和程静言的约会都是小心低调到极点,生怕给公司里除了周恺之外的人看出什么破绽。然而尽管辛苦又费劲波折,穆岚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怨言,只是和程静言相见既然不易,相处便愈发珍惜了。

      那天他们又聚在程静言的公寓里过周末。因为睡得晚,醒来之后两个人都不舍得起来,躺在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怎么说到程静言的名字,穆岚看着天花板上太阳留下的花纹,说:“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柏舟》里有‘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前人注这首诗,是说君子不得其时,在发牢骚呢。”

      程静言扭头对她说:“其实是我出生的时候闹得特别凶,他们嫌我吵,取这两个字,就是‘安静点,别说话’……”

      他说得俏皮,穆岚果然也被逗笑了,翻了个身趴起来看着程静言,头发落了一肩,又坠到他的胸膛上:“结果长大了,果然是惜言如金了。哦,还有一句‘静言思之,躬自悼异’,也是诗经里面的,不过是另外一首……”

      “那这首又是说什么?”

      穆岚笑得眼睛眉毛统统弯起来,伸出手去点他的嘴角,轻巧地说:“这首是说男子负心,背弃了女子,于是那女人就自怨自艾起来,说我静下心之后慢慢想啊,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闻言程静言倒是没跟着她笑,静静看着穆岚。两个人四目相对,穆岚看他双眼深邃又明亮,不由得想起前一夜里,四下都是暗的,她也只看到他的眼睛,那样专注地凝望着自己,脸上一热,也不笑了,想躺回去,但身子刚一动,就被程静言扶住肩头,沉默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之后穆岚又睡回程静言的怀里去了。两个人都有些动情,身体微微发烫,穆岚一只手揽住程静言光滑的脊背,气息不定地看着他,忽然程静言一笑,去亲她的头发:“怎么办,我静下心来想一想,也难过得不得了……”

      穆岚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你难过什么?”

      “名字没起好,一句话没说,就先负心了。”

      穆岚大笑,重重推了他一把,笑完之后端详程静言的脸,半晌之后才说:“静言,你要多笑一笑。”

      程静言略一动眉头,看来是有话要说,又被穆岚抢了个先。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像一缕最轻的微风,声音也轻,又是甜美又是温存:“算了,还是不要太常笑吧……你一笑眼边的纹路深了,眼睛深了,笑也深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算我的,也有点舍不得……”她放任自己的手指流连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要记下每一条最微小的线条。她的声音愈发低下去,最终人也凑过去,在程静言的眼边,印下一个微带凉意的吻。

      程静言的手已经滑到了穆岚纤细的腰上,正要顺着脊柱徘徊,电话却忽然响了。起先两个人谁也没管,确实,这样的时刻,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再去分神的。但这电话固执得惊人,没一会儿连手机也响起来,两种铃声交织在一起,大有不接起决不罢休的势头。

      程静言脸色一沉,不得不返身接起电话,穆岚还晕乎乎的,只听他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他□□的背在阳光之下那样强健而美丽,穆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肩胛一路的线条,又顺着腰线揽住他的腰;感觉到程静言空闲的那只手也捏住了她的手,她扬起嘴角,轻轻地微笑起来。

      电话还在继续,程静言也依然不说话,忽然他抓住穆岚的手紧了一下,声音是山雨欲来的平静:“我这就过来。”

      放下电话后程静言回头看了看懒洋洋撑着脑袋也正看着他的穆岚。她的头发散了一枕头,像一匹墨色的缎子。裸露在外的手臂纤细又白皙,如同春日里初下的新雪。程静言舒展开了眉,对她说:“出了点事情,我出趟门,不会太晚回来。晚上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她含笑应允:“好啊。”

      程静言收拾好自己就一刻也不耽搁地出了门。床铺间很快地冷下来,穆岚也没了睡意,看着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白光,心想着今天是个好天气,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之后,耀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扑进卧房,穆岚伸了个懒腰,想原来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

      春天来了,日子一点点回暖,也就意味着电影节日益临近。但比起电影节来,穆岚此时更关心的是她悄悄给程静言织的毛衣还没织完,要是再不快一点,这衣服就要等到下一个冬天才能碰上用场了。

      她动这个心思还是去年年底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出去吃饭,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她看见一件藏青色的开司米男士毛衣。当时程静言就在身边,她没办法仔细看,后来专门再回去,才发现这件衣服贵得吓人,穆岚犹豫许久也没舍得买,最后干脆买了上好的开司米线,想自己织一件。

      穆岚挑的是酒红色,当时是想程静言皮肤白,穿这样的颜色很适合。但她忘记她学会织毛衣还是十岁时候的事情,也多少年再没机会碰了,本来就打得不快,后来假期的时候又成天和程静言在一起,进度更慢,这样一拖再拖,居然就这么给拖到现在了。

      她记得程静言出门说过要一起吃晚饭,就想趁下午把最后这只袖子打完。但这个下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错,打了拆拆了打,一直打到夜色降临,竟然还没打完。

      穆岚不知道程静言几时会回来,算着时间差不多赶快把毛衣收起来,边看书边等人。但直到晚上七八点,天彻底黑了,人没回来,电话也没来一个。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穆岚不免有些担心,挨到九点打了个电话,通是通的,却一直没接起。她就想或许是很要紧的事情,一起没办法接电话,但等到半夜忍不住再打了一个,电话已经接不通了。

      从窗口看出去,夜色下的这个城市依然灿烂而明亮,如同洒落了无数的宝石。穆岚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然后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一面等一面眺望远方,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身上发冷。她睡得不熟,醒了之后口干舌燥,跑去厨房倒了杯水,再回到客厅,无意地瞄了一眼还不消停的电视,人就石化在了当场。

      几个小时前还在身边的人一下子出现在电视上,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屏幕上乱糟糟的,满眼都是人,有人拦住他的路,也有人为他分开路来前行。闪光灯此起彼伏,刷得他的头发和脸都雪白不说,连那幽深的眼睛,看起来都褪去了颜色。围着他的声音也是乱糟糟的,穆岚眼睛发直手脚冰冷地瞪着那光影闪烁不定的电视屏幕了许久,终于听见一句话——

      “程先生,请问你和梁小姐订婚的消息属实吗?这次联姻,会对新诚……”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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