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尝一口甜

　　林遣下意识地抬起头，往黑板上看去一眼。
　　候选的几个人当中，只有他的名字是两个字。

　　也就是说，温予柠还是把票投给了自己。

　　林遣咬着颤抖的嘴唇，目光忽然不复平静。
　　不知怎么，他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各种各样纷乱的情绪涌上来，惊讶，喜悦，还有困惑，将他的心里搅得乱极了。

　　为什么？他不是都已经不理她了吗？
　　就像他无法理解大家和方一航来往一样，他也不懂温予柠为什么要投自己。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似乎还无法容下以德报怨这一回事。

　　讲台上，已经收完纸条的杨柳重新站上去，开始字正腔圆地唱票。
　　离讲台最近的一个小男孩被叫了过去，帮忙在黑板上面画着正字。

　　不多时，温予柠的名字后面就跟了最长的一串歪斜笔迹。
　　班里过半的孩子都投给了她。

　　林遣怔怔地看着一切，直到老师宣布了班长人选，大家的掌声响起来，他还在木然地发着呆。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投进来，将女孩儿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身前的赭红色桌面。温予柠站起身，代替了他想象中的那个自己，在小朋友们艳羡的目光中发表着任职宣言。
　　可破天荒地，他也没感到任何不甘。

　　这天放学以后便是周末，二年二班的其他同学都是踩着点便跑光了，然而温予柠因为被选为了班长，被杨老师交到了办公室里交代工作。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林遣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动作缓慢地收拾着书包。
　　清清捡捡数次，拉链合上又被再次打开。

　　其实，他压根没那么多东西好收拾，他只是在以此消磨时间，等待温予柠。

　　从学校到家大约十几分钟路程，平日里，宋云芝只负责送，下午放学的点正赶上她做晚饭，就让小朋友自己回家，反正镇子上大家都熟，也不用太担心安全问题。

　　林遣在开学前一天晚上，就答应了温予柠要每天和她一起走。

　　可是自打他决意不理温予柠开始，身后的那条小尾巴便已经缺席很久了。
　　甚至于每次温予柠想要跟上来，他都会故意走得很快，利用自己人高腿长的优势，把她甩在远远的后面。

　　多么恶劣又伤人。

　　墙上的挂钟指向五点过二十时，温予柠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往教室折返。

　　还没走到二班门口，她就先一步在楼梯口上发现了林遣。
　　过道里人迹罕至，他一个人撑着脑袋，坐在最上面的一级的台阶上打瞌睡。

　　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起，头发也凌乱。
　　林遣背上背着一个，手里还顺带捎上了自己的奶黄色小书包，被他放在胳膊肘下当枕头垫。

　　“林遣哥哥，你是在等我吗？”温予柠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似是不忍心打扰。

　　林遣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软乎乎的小脸停在几厘米以外，有浅浅的酒窝在她左脸颊盛开。

　　好近的距离。

　　林遣搓了搓脸站起身来，没有答她的话，然而面上泛起一圈羞赧的红。

　　片刻过后，他把书包递到温予柠手上，闷闷地开口道：“走吧。”
　　“嗯！”小姑娘清脆地应声，像只欢快地小雀鸟扑上前，跟了上去。

　　对于之前发生的一切，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生出芥蒂。

　　回家的路上，林遣问温予柠：“下午选班长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给我投票？”

　　温予柠想也没想便脱口：“因为我们之前说好了呀。”

　　这叫什么理由。
　　林遣有些语无伦次：“答应的事，那也，也可以反悔啊。”
　　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其实是很脆弱的东西，就像妈妈可以答应过无数次会放下工作，陪他度过完整的周末，最后却还是失约。
　　所以他早就习惯了不去抱有期待。

　　“那不行。”
　　温予柠每次说不的时候，表情就会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林遣哥哥，答应好的事情就是承诺，老师说一诺千金，是不能随便反悔的。”

　　林遣哑然，陷入沉默。

　　他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看上去软和又好欺负，只是这个小姑娘的表象，其实她心里对于是非有一套自己的判断标准，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下去。

　　快走到家门口时，温予柠抬头看向他，忽然提议：“林遣哥哥，明天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或许是为之前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抱歉，这次林遣答应得很快。
　　然而当他问起要去哪里的时候，温予柠却只是神秘兮兮地摇头，不肯透露半个字。

　　-

　　“你该不会是打算卖掉我吧？”

　　眼看着房屋渐少，走的路也越来越偏，林遣不知是第几次提出这样的疑问。

　　温予柠清润的杏眼略弯，摇着白嫩的手指尖往前面一笔划：“怎么会呢？哥哥你看，我们马上就到啦。”

　　视线上移，而后林遣看见了一栋低矮又简陋的土坯房。

　　溪镇的建筑多半是白墙黛瓦，虽不同于城市里的那种繁华，却也能说是别有一番风味。
　　可面前的这栋......感觉就像是泥糊的房子，砖瓦都大片地裸.露在外面，简直半分能住人的样子都没有。
　　八成是已经废弃的住宅吧，林遣想。

　　林遣的脚步顿在门口，而一旁的温予柠已经轻车熟路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奶奶好，请问方一航在家吗？”

　　声音清晰地飘进林遣的耳朵里，让他整个人都不禁震了一下。

　　原来，这里竟然是方一航家？

　　小院里的竹椅上，年逾古稀的老妇人笑出满脸皱纹，用一口林遣听不懂的方言答：“是小百灵啊，他在家，正准备出门去砍柴呢，你们是来找他玩吗。”

　　温予柠乖巧地点点头，而后顺着老人笔划的方向去后面找人。
　　林遣不明所以，然而他对这里实在不熟悉，只能别无选择地跟了上去。

　　后院的地方狭窄，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堆放着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杂物，而方一航就坐在一叠垒高的砖块上，瘦小的身子上挂着只与他身量不符的大箩筐，手中还提着一把镰刀，果然是将要出门的样子。

　　看见温予柠，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喜，然而他无法忽视站在她身后的林遣，于是本来都扬起一半的嘴角又被僵硬地压了下去，变成一个略显滑稽的表情。

　　这几天里，他和这个同桌没有过一句交流，自从上次他贸然出手被拒绝后，方一航看见他都是下意识地想躲，似是害怕。

　　林遣抬起手背蹭了下鼻尖，努力错开视线不去看他，显得不自在极了。
　　显然，他也没有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方一航。

　　温予柠率先打破沉默：“一航，你是要去砍柴吗？”
　　方一航点点头。
　　“那我们能一起去帮忙吗？”

　　方一航看了眼林遣，又犹豫半晌，还是勉强给出了同意的答复。

　　应该没关系的，他想，反正他是城里来的小少爷，肯定会跟嫌弃自己一样嫌弃那些木柴脏，最后总归不会动手。

　　“为什么要砍柴？”在大城市里长大的林遣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柴火。

　　“为了生，生火，做饭，这样省，省钱。”方一航解释。
　　他们家中拮据，哪怕是煤炭于他们而言，都是能省则省的奢侈品。

　　小树林就在方一航家的不远处，他脚力快，原本抄近路三两下就能够走到目的地，然而估计是怕林遣走不惯这种山路，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挥舞镰刀，替他除干净那些旁逸斜出的挡路树枝，无形间就拖慢了许多速度。

　　林遣默默地注视着一切，没有吱声。

　　“一航，我也来帮忙。”
　　出门时因为知道他是去砍柴，温予柠就顺手也拿了把镰刀，现在见那边已经麻利地动手开干了起来，她自然也没有理由再也没有闲着，很快加入其中。

　　这样的事其实并不罕见，平时家里妈妈做了些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也总会拜托温予柠送一些过来，镇上还有不少的家庭和她们一样，尽各自的微薄之力为这个家庭提供着帮助。

　　温予柠家里用的是煤气炉，她虽然知道柴火，却也是第一次自己上手。

　　小姑娘皮肤嫩，木制的镰刀柄粗糙带刺，一使劲儿很快就把她的手心磨得红了一片。
　　加上她个儿矮力气小，动作不快，努力半天下来，也没让箩筐里增加多少重量。

　　林遣在旁边像木头一样杵了一会儿，终于站不住了。

　　虽然他没摸清楚温予柠叫来自己的目的，但让一个女孩子来做体力活，这事儿放哪都挺混蛋的，他不至于还没这点自知之明。

　　大约十多分钟过去后，温予柠似乎力气耗光了，镰刀从她的手中掉下来，直直往下落。
　　她闪避不及，往后躲时摔了一跤，不小心扭到了脚。

　　等温予柠拍干净尘土再站起来的时候，林遣已经主动走去过将刀捡起来，取代了温予柠原本的位置。

　　方一航诧异万分地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手中的镰刀很重，重到他后悔到想直接扔出去的程度。
　　然而林遣生来就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他咬牙，奋力地将镰刀举高，然后再借着重力的帮助直直往下落。

　　林遣干活儿的经验比温予柠还少，是以样子很笨拙，但看得出来，他这回很努力，是真心地想要帮忙。

　　“干嘛看我。”注意到方一航的目光，林遣回瞪过去，语气不太耐烦。
　　然而他很快将头埋了下去，像是为了极力掩饰什么：“我又没帮你，我是在帮温予柠。”

　　嗯，他才不是为之前的事感到抱歉呢，绝对不是。

　　方一航亦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咧开嘴朝他轻笑了一下，显得有些憨厚。
　　林遣倏地鼻尖一酸，脸更红了。

　　竹筐渐渐被填满，眼看着也快到饭点，一行人准备收工返回。

　　温予柠因为扭到脚的缘故落在了后面，有些吃力地追赶着两人的步伐。

　　“哥哥，你们等等我呀。”
　　林遣闻声回过头。
　　视线里的小姑娘跟小企鹅似地摇摇摆摆，小白鞋上踩了一脚泥。

　　他也没有多想，干脆背朝着她蹲下身，就这样露出男孩子并不算宽阔的脊背：“你太慢了，我背你吧。”

　　如果他刚才早一些帮忙的话，温予柠就不会伤到脚了，所以......所以这件事也有一点他的责任吧。

　　温予柠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过去。
　　可她还记得林遣不久前才从病中恢复，不到一小时远的路程就让他发烧了好些天，这样弱的身体，又怎么能再负重得起她呢？

　　温予柠担忧地问：“林遣哥哥，你真的可以吗？”
　　“怎么不行了，你快上来。”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温予柠这才没有再推拒，她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试着将重量一点点转移到男孩儿的身上。

　　后背猛地一沉。

　　林小少爷也是生平第一次背人。
　　显而易见地，林遣对她的体重和自己的力量都错了错误的预估，他没想到看着那样小只的一个女娃娃，挂到自己背上后竟然会十足的沉，压得他差点没站起来。

　　温予柠看不见林遣脸上的表情，然而陡然升高变开阔的视野令她高兴坏了，凑在他的耳边咯咯直笑，呼气声像羽毛挠过：“谢谢哥哥。”

　　也不知道是因为使了太多劲儿还是别的原因，林遣白嫩的脸颊翻卷上一片红。

　　到家以后，老人说什么也要留他们下来吃顿午饭。
　　“总是受你们家照顾，柠柠，你要是连顿饭也不肯留下来吃，岂不是存心想让我们过意不去吗？”
　　见方奶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温予柠实在也不忍心拒绝，只能点头。

　　她自己是没有关系，可她就是担心林遣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在家的时候他就很挑食，每次妈妈做饭，都得提前一天问好他想吃什么，不然要是遇到不和胃口的东西，他尝过一口就不会再碰。

　　可是，方一航家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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