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桐

　　第六章：乐坊
　　会稽到京城的这段路，江令足足走了半月。但这半个月，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偷闲时光。他可以日日看着贺岚，可以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带她去看山、看水、看溪边的白鹭。
　　可这半个月终究要过去。
　　进京的前一晚，江令带着贺岚去了京郊最喧闹的集市。
　　贺岚身上穿着一件蟹青色的素衣襦裙，头上仅仅绾了那一根梅花玉簪，她摘掉了脸上骇人的伤疤，牵着江令的手，走在集市的一侧。
　　“京城真热闹。”贺岚望着小贩摊前的商品，嘴角总是挂着笑容。
　　江令走在外侧，察觉到贺岚脚步放慢，他就会乖巧地驻足等她看完。
　　黄酒摊前热闹非凡，贺岚看了一眼，江令立刻去买了两桶黄酒回来。
　　酒用竹筒盛放，打开盖子，有扑鼻的酒香。
　　“嗯，是花雕酒！”贺岚有些欣喜，“想不到这里也有花雕酒。”
　　江令看着她笑，嘴角跟着上扬了起来：“京中许多高官大族都是出身会稽，花雕酒在这里很常见。”
　　贺岚点点头，嘴角的笑容淡了些。
　　二人一路吃喝，走到城墙边时，头顶月朗星稀。贺岚抬起头望了望，只见天上已是圆月。
　　“小得盈满，月满则亏。其实这道理月亮早就告诉世人了，只不过谁也没有听进去。”贺岚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凉，被江令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依旧紧紧牵着贺岚的手，将她望着天空，于是提议道：“想不想去城墙上看看，那里可以看到京城全貌。”
　　贺岚有些迟疑：“可以吗？”
　　江令点头道：“有我在，就可以。”
　　他解下腰间的令牌，给城门的看守看了一眼，那人立刻跪在江令面前，重重地叩头道：“见过江大人。”
　　江令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我来过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人知道。”
　　“属下明白。”
　　江令便不再理会他，牵着贺岚的手走上了城墙。
　　城门很高，俯视下去，京中的灯火掩映，渐失清明。那昏黄的灯火总给人温暖的感觉，可是贺岚看过去，却觉得有些微寒。
　　京中的灯火都为夜归人留，而却没有一盏灯，是等她的。
　　而江令始终攥紧着贺岚的手，将自己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
　　“明日你便要入宫了，宫中情况复杂，我不能再表现出认识你的样子。”江令的声音不急不徐地传进贺岚耳中。
　　“我明白。”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是怕我惹事，你不好收场吗？”贺岚见他的语气低沉了下来，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不怕你惹事，只怕你受人欺负。我是外官，虽然可以常常伴驾，但却不能时时看顾到你。让你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我一刻也不放心。”
　　贺岚努力牵出的笑容落了。
　　“但你放心，内宫角门的看守都是我的人，若你在宫中遇到事情了，拿着这块玉佩找阿祥，他会帮你。若他也解决不了，他就会想办法通知我的。”
　　江令将玉佩塞进贺岚手里，叮嘱道：“记住，不要主动出头，但若被人欺负了，一定要还回去。”
　　贺岚握住玉佩，看向江令郑重的眼神，她忽然想问：“那你呢？”
　　“我？”江令有些意外。
　　“若你受人欺负了，我该怎么帮到你？”
　　江令反应了一下，笑了起来，手轻柔地抚摸着贺岚的头发：“你保护好自己，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这就是对我最大的保护了。”
　　“记住，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一定会尽最大努力走到你的身边。”
　　贺岚忽然有些想哭的冲动，但她忍住了。她不想让江令以为自己那样脆弱。
　　“江令。”
　　“嗯？”
　　“你也要记住，只要你还在，那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但若有一天你......我绝不苟活。”
　　江令的心脏抽疼了一下，他看着贺岚眼中闪烁的星子，忽然觉得心疼不已。
　　她不再是山阴贺氏，他也不是济阳江氏。她只是贺岚，他也只是江令。
　　她失去了一切，而江令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贺岚是他生的希望，也是他想要活下来的决心。
　　江令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建宁香，他的手臂宽大，为贺岚挡住了所有的夜风。贺岚将脸靠在了他肩头，即使这温暖只有片刻，她也甘之沉迷。
　　次日清晨，贺岚跟随众人立在了皇城角门。开门的是两个侍卫，一位穿着锦袍的内侍微仰着下颌瞥了她们一眼。
　　他的视线停留在贺岚身上，伸出兰花指，指向了她的方向：“那个人，为什么戴面纱啊？”
　　“回公公，她脸上有道极其骇人的伤疤，所以遮了面，怕吓到旁人。”一位看起来异常狗腿的小太监邀功般的凑在公公旁边说道。
　　这话果真将他逗乐了，于是挥挥手，道：“都进去吧。”
　　几人被安排到了乐坊后院的几间矮房。和贺岚分配到一起的是一位十五岁的女郎，唤作长乐。
　　虽然她的年龄很小，可收拾起来东西却很是利落。贺岚铺床的功夫，长乐已将整间屋子都打扫了一通。
　　贺岚有些讶异，可长乐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青岚姐姐别见怪，我从前在家也做这些的。”
　　贺岚更是吃惊了。这次被送入乐坊的十二名女郎，都是从前会稽士族出身的贵女，不说呼奴喝婢，那也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
　　长乐便解释道：“我是庶出，主母严苛，对待我们这些子女，便如下人一般使唤。所以我从小就会洒扫洗衣，做饭也可以的。”
　　贺岚有些痛心，她如今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那过去的这些年里，她过得又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所以青岚姐姐，我感觉如今到了这里，比我从前幸福多了。没有主母打骂我，还能住这样好的房子。”长乐兴冲冲地参观着房间，贺岚觉得鼻尖酸酸的，赶忙铺好了自己的床褥。
　　不一会儿，外面来人唤她们集合。贺岚整理了一下裙摆，和长乐走出了房间。
　　十二人立在乐坊中庭的空地上，刚刚那位公公立在上首，眼神轻蔑地扫过了众人。
　　旁边的小太监开始点名：“琉璃、黛蓝、青岚、长乐......”
　　入了乐籍的女子，便不能再用原名了。是以在登记名册时，贺岚重重的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青岚。
　　“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她第一次和江令说自己名字时，便吟了这句诗。
　　点完名字后，掌事公公又瞥了眼贺岚，然后对众人道：“你们既然进了宫，入了乐坊，便要忘记从前世家女郎的生活。在这里，你们只是最低贱的舞女，若有生事者、不服管教者，一律杖毙，都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纷纷应下。
　　后便由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姑姑带着众人入了舞坊。
　　舞坊中笙箫不断，中间的台上正有十人簇拥着一位女郎跳白纻舞。水袖清扬，入扇底清风。贺岚望过去，都觉得惊为天人，可想而知皇帝看到此舞时的样子。
　　管事姑姑笑道：“这是咱们舞坊里跳的最好的女郎，名叫烟晴。你们今后啊，可要跟着烟晴女郎好好学习。”
　　屋内走出另一位姑姑，头上的冠饰明显华贵不少，她脸上带着些桀骜的神色来，扫过众人，问道：“这就是会稽来的？”
　　“是。”刚刚带她们进来的姑姑颔首回道。
　　“会稽山水养人，女郎们得腰肢都软。先带她们来练练，我看看程度。”
　　她所说地看看程度，是压腿和拉腰。
　　不少没有基础的都哀嚎了起来，而青岚则任由她们将腰拉到了脚腕。
　　“这女郎的条件好啊，腰肢这么软，是个跳舞的好苗子。只不过怎么一直戴着面纱了，摘下来，我看看你的模样。”
　　青岚拗不过，只好摘下了面纱。
　　就在面纱放下来的那一刻，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脸上那骇人的伤疤一下刺痛了许多人的眼睛。
　　刚刚夸赞她的姑姑也叹息道：“好好的苗子，怎么是这个样子。”
　　立在身旁的姑姑道：“林尚宫也不必遗憾，左右如今皇后娘娘管理后宫，这所有献舞的舞姬都要戴面纱，她这个样子，倒也有好处。”
　　二人视线相交，彼此会意。
　　“那便叫她跟着烟晴学，白纻舞正好还差一个人。”
　　后来青岚才知道，那位衣衫华贵的姑姑是乐坊的主管事林月冷，而一直立在她旁边的是舞坊的管事姑姑，崔琳。
　　此时崔琳唤了烟晴过来，将青岚推到她面前，道：“这是咱们舞坊新来的女郎，今后便跟着你学白纻舞了。”
　　烟晴听罢，立刻上下打量了贺岚一番，道：“听说她脸上有道疤啊？这样相貌丑陋之人还留在舞坊，这不是丢我们舞坊的人嘛？”
　　“烟晴！这是林尚宫的主意，你要是不满意就去找林尚宫说。”崔琳的语气冷了些，烟晴立刻撇撇嘴道：
　　“好吧好吧，那你跟着我来。”她带了贺岚过去。
　　一路上，烟晴的嘴始终没停：“你原来是哪家的女郎吧？我听说这次来的都是世家女，在前朝也算大族呢！”
　　贺岚没有接话。
　　结果她又问道：“哎，你脸上的伤疤怎么弄得？”
　　贺岚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压住了胸腔里的怒火：“家中着火。”
　　“啧，真可怜。”
　　贺岚没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点怜悯。
　　索性这段路不长，贺岚跟着她走到练习的地方时，烟晴终于闭上了她那八卦的嘴。
　　她压了压贺岚的腰，发现出奇的软，有些惊讶，又带着点嫉妒道：“你以前学过舞？”
　　贺岚没分清她问的是哪个字，于是点点头：“嗯，学过。”
　　“怪不得。”烟晴又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就跟在我们后面学，动作不会的就自己琢磨，我很忙，不会跳也不要来问我。”
　　贺岚点点头：“记住了。”
　　见她识相，烟晴便又站回了最前端。随着乐曲声响起，贺岚在她们身后学着她的动作。
　　一日下来倒也很疲惫，回到房间时，她发现长乐已经换上了里衣，坐在床边泡脚。
　　见贺岚进来，她立刻站了起来，对贺岚道：“青岚姐姐，我也给你带了热水，你要不要泡？”
　　贺岚见到她旁边冒着热气的水壶，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你啊！”
　　长乐赶忙摆摆手：“青岚姐姐你别客气，这一路上是你总给我们带吃的穿的，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二人并肩坐在床边，长乐讲述了她们一日的生活。
　　贺岚被带走后，剩下的十一人都分配在舞坊各个地方打扫，旁的舞姬见她们是新来的，一会儿踢翻了她们的水盆，一会儿又踩了她们的手，这一日下来，十一位姐妹都有点怨言。
　　“青岚姐姐，那个烟晴，她好相处吗？”
　　贺岚仔细思索了一下，发现还真的很不好定义她。
　　说她好相处吧，每逢贺岚有不懂的地方她都不告诉自己；可说她不好相处吧，问贺岚八卦的时候她又格外积极。
　　想到最后，贺岚也没得出个结果，只能躺倒在床上，对长乐道：“就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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