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丈夫挨打应立正

　　陈氏人才去，周氏立刻用力捏了额角，厌烦道：

　　“甚么□□饼子，拿去扔了！”

　　说着倒头睡下，下头答应一声就要去扔，周氏猛地又坐起来，

　　“别丢外头，你们几个就在屋里吃了。”

　　一群嬷嬷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川儿试探一句：

　　“奶奶是让我们几个把三奶奶这饼儿吃了？”

　　“让你们吃就吃，一个字不许说出去。”周氏道，“也给鹦哥儿一口。”说得正经。

　　川儿憋着笑，招呼众人围着榻床坐了，打开食盒一人一个。又拾一个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口，走在次间鹦鹉架前，捧在手心喂给绿鹦鹉鹦哥儿。鹦哥儿先啄两下，看它两片硬壳子喙开合两下，竟将整块饼儿叼起含在嘴里全吃了。

　　周氏还盯着鹦哥儿，见它吃了，沉着脸道：

　　“再给它一块儿。”

　　川儿绷着脸回身再掐一口。她边掏弄饼儿，偷眼觑过一圈，余人低头吃饼，主子心里不痛快，她们也不敢大嚼，没个茶就着，饼儿噎在嘴里塞得辛苦，又见鹦哥儿一本正经吃得香甜，早要撑不住，各个低头强忍。

　　川儿却是不动声色，又掐一块搁在鹦哥儿食钟儿里，又给水钟儿添水，边道：

　　“鹦哥儿慢些吃，别噎着。”

　　话才一半，那头“噗嗤”一声，不知哪个笑出来，捂了嘴直咳嗽。川儿回去吃自己那份儿，白那正咳嗽的小丫头一眼。

　　周氏仍坐在床上盯着鹦哥儿出神，那绿鹦鹉吃了一半，转头将水喝了一口，抬头吧唧着两片喙儿，忽然开口道：

　　“滋阴补气！好好养养！”

　　川儿“噗”地一声将饼儿喷了对面一袖子，一圈人嗤笑声、咳嗽声此起彼伏，周氏也扶着头笑出一声，抬头冲鹦鹉道：

　　“没调教的，当着外人可不许学这个！”

　　不知这鹦鹉可是成精了，倒像听懂了，边在架上衔着珍珠玩耍，又开口道：

　　“妹妹没见识！姐姐教导我！”

　　小丫头全笑起来，周氏笑骂：“专会淘气的孽障胚子，屋里哪个臭肉儿教的你，专惹人生气！”

　　川儿见几人吃完了，使个眼色教她们下去，自己往床边贴了周氏，劝道：“奶奶歇歇罢，别尽想长想短的了。”说着给她奶奶拉拉身上锦被，又扶一扶靠枕。

　　周氏仿佛不听见，发一回怔。

　　“你说嫁了一个男人，究竟是给他当媳妇去的，还是做他的女人？”

　　川儿知周氏心里苦，却没的说，侧身挨周氏坐了，帮她揉着太阳。

　　周氏还道：“到这份上，我同他成日话都没两句，他说甚么，我还得咬定和他一个鼻孔儿出气……”她说着扭头看向川儿，口角噙笑，眼却晶莹，“怎的这样人家的体面恁的奇怪？我自都觉着不像个喘气儿的活人。”

　　川儿心疼，轻声唤句“奶奶”，周氏吸了鼻子又道：

　　“他和那死鬼的事我知道，怪不怪他我也不说了，可他就不能顾念些我么？那天他回来，我也知他定要见她的，可他就不能先往我这儿来一遭？这些年了，难道我拦着他了？”

　　“那夜他来敲门，我可说我不肯开了？我不是教你说我病了？他怎就不问一句我病得要不要紧？我说不能料理，他也不问我的病，也不来劝我，就照死躲在南都不回来，这算甚么！”

　　周氏说着鼻子一酸，“你自个儿问我一回，我说不肯，你再托老二、老六，我也没话。这倒好，见都不肯见我见儿，有本事做，就该有本事立着让我骂一回，这算甚么！他怎知他道了歉、我骂痛快了，就不肯将就饶他饶儿！”

　　“奶奶别伤心，等出了殡、入了土，这档子事就彻底了结了，奶奶再不用受这活罪了。”

　　周氏冷笑，“了结？我看是我和他要了结。从此各过各的罢了，我只当他死……”话到一半又咽住了，“我只当他出家了！”

　　川儿瞅周氏一眼，周氏自也红了脸，叹口气又滴下泪来。她仍是痴的，咒都不肯咒他一咒。周氏更怨他了，也怨自己，没出息、软透了的心肠。

　　川儿见周氏愈说愈伤心，搜肠刮肚寻些话来岔。

　　“奶奶怎的恁好兴致儿去走月亮？”

　　“兴致个甚么，谁爱现这个眼。”

　　“可是奶奶……”

　　“碍碍他的眼罢了。一家子女人都打扮起来，去的人越多越好。”

　　川儿震撼，“奶奶这是做给爷看呢？”

　　周氏没话。

　　“这样闹起来，谁敢去？这不是和家主对着干么？”

　　“看她们更忌着他，还是忌着我了。”川儿给周氏揉着头顶，周氏阖眼轻吐一口气。

　　“这回就看出谁对奶奶心实了。”

　　周氏一笑，慢慢将眼张开，“甚么实不实的，皇帝老子能得几个忠臣？各人肚里一份计较罢了。”

　　川儿歪头，“那我猜着，二奶奶、六奶奶必定去的，三奶奶、四奶奶怕未必。”

　　周氏摇头，“头一句就猜错了。孙哑巴（二奶奶）不好说，顾氏未必肯，你看着罢。”

　　川儿“嗐”一声，“谁爱去不去！没人去我和奶奶去！咱娘儿热闹一回。听人说月夕玄妙观成千上万的灯，才好看呢！”

　　周氏微笑阖眼意思要睡，川儿将她身后软枕撤了服侍她躺下，放下帐子去了。周氏还噙着笑，枕上好端端一对鸳鸯，翅膀却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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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正是头七，省内及邻省的王公、郡太守、王妃、诰命陆续到了，八十一位僧人拜忏超度、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醮作法，昭江带头焚香、烧纸，同潇池两人哀毁骨立。整个宋府哭声振岳，周氏被闹得头更疼了，任凭孙氏、顾氏料理。

　　孙氏老实口拙不过应名，日来皆是顾氏戴着珠冠往来应酬。她哥哥原是武将，身上自比旁人多一种杀伐决断，几日下来底下人皆有些畏着她，里头十分整齐。

　　家中一整日闹闹哄哄，南都王府却觉幽静，纯仁屋里躲了一天。

　　家班中秋戏文已定，九折的《西园记》由明官儿、彩玉领头分三日作完，柳官儿帮串几场“夏玉”。王妃听说定了《西园》直跟王爷抱怨：“甚么团圞日团圞戏，闹些小家子没见识的讲究！”英王拿她无法，只得依她另点。

　　王妃单点一折《题画》，英王听了直摇头。明官儿在家时《桃花扇》尚未学全，这几日赶着跟柳官儿学，那日才给纯仁撞个正着。

　　纯仁近来着实觉着晦气，自个看自个都嫌。丹歌去了他比澄信还苦自不必说，前日好端端的闲步散闷，偏又碰着两人拍《倾杯序》，险些给他肠子拍断。打那日起纯仁再不肯靠近家班，生怕又碰着两人“题画”。

　　那夜妻子门前吃了闭门羹，说是病了，不给开门。纯仁哪能不晓得周氏气苦，自己理亏也不敢打扰，灰溜溜在外书房睡了两夜。

　　他也想给周氏认错，可丹歌尸骨未寒，记起那句“忘我”之问，他如何也行不出人才走、转头便讨好周氏之事。说到底仍是他窝囊，当日不肯豁出一步，到头两边不是人。如今再说悔不当初早已迟了，半生蹉跎，大无可奈何。

　　时已入夜，纯仁怔忡案前，案上几碗菜蔬、一鼎清香，还有纯仁自己剪的几叠白纸钱。今日是头七，人都说走背字时易撞鬼，他如今晦气得这般，可也能见她一见？纯仁痴想。

　　入夜，屋内灯烛皆已熄灭，唯宝鼎数点红光，忽闪明灭。

　　今夜头七，死去之人皆要往阳间再瞧一眼的。他的丹歌，或许也肯来会他一会？——会来的罢……他那样地想她。

　　然而，她岂不是正记念着昭江和池儿么？怎会记着他呢？——南都长洲又是恁远的路。

　　来不及的呀。

　　纯仁无声落下泪来。几柱清香慢慢燃尽，时已夜半，四周黑漆漆不闻一点响动。“梦中，或否尚能一见呢？”纯仁忽想，扶墙胡乱踅在床前褪衣卧好，静待入梦。

　　秋虫悲吟、秋寒透窗，纯仁一点点挨过更漏。二更，三更，四更，纯仁醒得炯炯。夜太长，又太短。太长挨不到明，太短等不及丹歌。天将明时终于朦胧睡去，懵懵然不知所之，只觉身上疲惫、心中痛楚。

　　忽地一声鸦啼，纯仁梦中惊醒，心上哽咽，颊上满是泪痕，梦中事却尽忘却了。他拼命回想，可见着她了？她说甚么了？他们做甚么了？还是根本不曾见……一丝记不起。这满腔憾恨可是她留下，必是见着了，若不是，何来的一捧心碎！

　　可恨这虚无缥缈、无可云证的一梦竟也不肯留给他。这或许曾有的，或许又或许曾在里头见过丹歌的梦，正如丹歌一般，从此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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