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将海水添宫漏

　　1.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与他重逢的情景，或是我去西北寻他，打马边塞，在关城底下仰头望着他笑；或是我闻得他归京的音讯，日复一日驻候城外古道长亭，看他缓缓而来；又或是街边柳巷擦肩而过，我转身拉住他衣袖，笑说这位哥哥，我们好似是在哪里见过。
　　而此际没有任何征兆的蓦然重逢，却令我有些怔忪，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而他显然也没有料到我会来此处，略有些错愕，一时也僵在门口。
　　我们沉默了半晌，我才缓缓问道，“这些年，你还好么？”
　　“回娘娘，一切安好。”他语气淡漠。
　　一声“娘娘”刺痛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为之。我竟有些期待他是故意为之，这样或许就意味着，我进宫，他也是在意过的。
　　“你是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
　　“外臣的行踪，想来并不必报娘娘知晓。”
　　“黎子信，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么。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臣没有。”
　　不甘心地，我盯住他的眸，狠狠逼问他说，“还是和以前那般么，不爱，不恨，不在意我？”
　　黎子信没有说话。

　　与黎子信分别那年，我正值二八。
　　正是待嫁闺中的年纪，我因回绝城中各种贵胄子弟的婚约，吃了阿爹不少棍棒。
　　彼时先帝病重，朝中皇子们如何地奔波忙碌我并不知晓，我只知晓夜里我总是能溜进黎子信住处，他挑烛看公文，我埋头吃豌豆黄。
　　有时候我吃困了趴在桌上歇息，黎子信见我一动不动以为我睡着，便将我打横抱起送进里屋内，许是他怀里淡淡香气过于好闻，令我即便是醒着也不自觉地装睡。
　　偶尔他也会自言自语地抱怨说这丫头怎么又重了。我虽不好即时发作，但翌日送他的栗子糕里，定是要多加几勺盐巴的。
　　是以虽黎子信很少搭理我，但我那时总以为他心中也是欢喜我的，否则这宫禁重重，他何以会为我买通了偏侧的宫门守卫，使我出入他宫中总是畅通无阻；否则他怎会抱我于榻间，手指缱绻抚过我脸颊发间。

　　可是后来事实似乎又证明他从未欢喜过我。
　　先帝薨逝后传遗诏，黎子舒承继大统，黎子信封王，辖西北封地。
　　我听闻后当即开始一一清点我屋中物件，想着这妆奁虽是阿娘给我的，却重得紧，且先放在家里吧；这屋中的文竹是我和共同珺芜所栽，怕是带到那边会不成活，也先算了；首饰什么的带着叮里哐啷委实麻烦，便也先放在家里。
　　清点到此处，我看到了首饰盒里的一方手帕，里面赫然包着一只白玉簪子。
　　这只白玉簪子是黎子信送我的。珺芜与黎子舒相好时，先皇后娘娘曾褪下腕上的镯子送她，她戴到学堂里去被我瞧见，我眼馋得紧，央她借我戴戴。她说黎子舒借我用用都行，但这镯子是定亲之礼，不能随便借人的。
　　我不懂为何定亲之礼就不能借我了，只是疑珺芜有了黎子舒就疏远了我，撇撇嘴躲在一旁生了好几天闷气，直到黎子信给了我那支白玉簪子。我一眼认出这簪子，便歪头问黎子信这簪子是锦娘娘戴过的，便也是叫做定亲之礼么？
　　黎子信摸摸鼻子，讪讪说，这下你也有不能给珺芜的物件了，你们扯平了，可以不生气了。
　　我当然不生气了，这簪子我宝贝得紧，平时怕磕坏了并不敢戴出来，于是放在手帕里珍藏着，而今我又重新把它包包好，想着这次去西北还需得贴身带着方好。
　　我脑海里递来簪子的黎子信，已然变成了在大漠间同我并肩策马驰骋的黎子信，令我神思飞驰，心中很是向往之。
　　只是我一切收拾妥当，洋洋得意地同黎子信讲说我行李都拾掇好啦，随时可以出发的时候，却看到他眉头皱起，问我说“我受封去边疆，你收拾什么行囊。”
　　我一愣，说小时候不是说好的同进同退，死生不弃么。
　　他说，“儿时戏言当不得真，我已然是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我急了，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恼我朝堂对峙的时候没有站在他那一边。
　　黎子信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总是疑先帝薨逝系有人暗中筹谋，在朝堂上与黎子舒吵起来，于是黎子舒降旨说先皇病逝，皇弟忧思过虑，恐伤心智，也不必三年守孝服丧了，还是早日动身前往封地将养吧。
　　我也问过珺芜，先帝薨逝是否真的有异常，珺芜只是白了我一眼，说怎么这些年光长个头不长脑子，黎子信只是不甘心罢了。
　　于是我跟黎子信解释说我并非偏袒黎子舒与珺芜，只是先帝常年胃疾，身子是日渐消沉下去的，并非突然暴病，这是我们都瞧在眼里的，太医诊断也并无异样，我信珺芜不信你这件事，你恼我也好，恨我也罢，没边的事情就是没边呀。
　　黎子信面无表情地说，“言言，我从来没有，对于你，没有恨过，也没有爱过。”
　　我如遇重创，意识有些迟钝，还未来得及思索他的不恨不爱是什么意思，便又听闻他说。
　　他说，言言，你想多了，我从未在意过。

　　2.
　　面对黎子信我向来没皮没脸，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还一直写信给他。
　　从未收到过回信并不令我难过，他既同我讲不爱讲得清楚明白，我也知一切不过是我自己庸人自扰罢了。
　　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克制住委屈，即便没有动过心，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竟是半点也不念。
　　一念及此，我此刻面对他内心竟是觉得有些苍凉。突然就，不想再执着了。
　　我从未料想过从小到大的二十年挂牵，会在重逢时一夕释然，但却也真的是沧海桑田过后，我蓦然发现我执着的只是儿时幻影，而不是现今眼前人了。
　　原来我执着的只是执着本身。

　　于是我说我们既然没有什么私情可叙，那不如来谈谈国事吧，你回来的事，圣上可知？
　　我此番确实是明知故问，长思若知晓肯定会报于我听。
　　果然他语塞了一下，说尚未报知圣上。
　　我漫不经心地讲说藩王无召进京，往大讲，可要担谋逆的罪名，信王也不避着些，竟如此招摇过市么。
　　黎子信并不以为意，揶揄道，我招摇过市月余了，娘娘大可以通报圣上，以谋逆治我。
　　“你以为我不会么，”我眯眯眼睛，突然觉得黎子信既悄然入京，之前的种种雾团便豁然开朗。“足尖有城外红壤，身上有桃花香气，你最近一直在太傅处罢？”我并不需要他的答话，他呼吸间吐纳的酒气还是我亲手酿的桂花酿，我并不会错认。
　　于是我恍然大悟之前央太傅与儒生辩时，他说“两边都是他的学生”的意指，原来另一边不是天下儒生，竟是黎子信。哼，那个太傅老儿，儿时黎子信便是他最宠爱的学生，口中说着两不相帮，却明明还是偏心于他。
　　“朝中造势，是你么，组织挑拨儒生，是你么。黎子信，这么多年了，黎子舒都快在土里烂成泥了，你还是不甘心么。”
　　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挑挑眉说推论要严谨有依据，定罪要确切有实证，不能简单以动机论。
　　“黎子信，你最好是，别被我抓到把柄。”

　　3.
　　回宫途中，看到兵马驿使冲过街市，显然有加急军情相报时，我尚在犹豫要不要将黎子信进京之事知会长思与珺芜。
　　他们疑黎子信比我疑更甚，我虽在黎子信跟前嘴硬，心中却还是怕长思一个激动真的以谋逆罪斩了黎子信，搞得大家都很难堪。
　　但一进宫，我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只因长思传召我，说沐亲王正整兵以抗新律，称若执意推行新律，将不排除兵变的可能。
　　我惊愕地想沐亲王府何以膨胀至此，于是长思给我看了沐亲王呈上之物，赫然便是，珺芜的镯子。

　　与镯子同时送呈的，还有一封珺芜的手写家书，大致内容是问候我劝长思放弃修律云云。
　　我儿时与珺芜过家家时，刻有几个留有孔洞的密语雕版，将雕版覆盖在书信上，孔洞便可透出真正要显露的文字。凭借记忆中对孔洞位置的熟谙，那密信上赫然写着“兄之祸，或人为，死何苦，不改志。”
　　我与珺芜均无兄长，这兄长，便当是黎子舒了。我恍然惊觉沐亲王竟有如此通天的胆量，敢直接谋刺黎子舒，挟持珺芜。

　　当我们尚在为珺芜之事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在回宫途中看到的兵马驿使告诉我们，与沐亲王府同时膨胀的还有西南羌族。
　　羌族近来三番五次小范围骚扰西南边陲，而羌族的王后，沐亲王代子依和亲的嫡幼女，曾经是两族邦交友好的图腾，而今却可随时点燃西南的狼烟，沐亲王府与羌族之间是否暗通曲款我们不可揣测，只是珺芜被扣留与西南异动同时发生，令我们不得不心惊。
　　更何况，还有黎子信无召入京，在京城搅弄儒生风云。
　　西北游牧民族强悍，是以朝中兵力历来重于西北，弱于中枢。若黎子信亦与沐亲王有通，西北与西南同时异动，珺芜又仍在江南为质，纵使近几年来费劲心思阴谋阳谋使内朝文臣洗换，长思得了支持的力量，可我们至此才发觉，在绝对的蛮力压制面前，这些皆是徒劳。
　　“西南力量不足为惧，若真来犯，可令信王驰援部分兵力；新律推行几经波折，母后被扣留之事若公开，恐动摇变革决心，中枢兵马调动按例需兵部提案，中书会议，圣谕将令，便暗中拨御前亲兵前去吧。”长思思忖一番后旋即有了对策。“无妨，言言，你别怕。”
　　我没有告诉长思黎子信已在京城的事，因我听到长思的语气中罕见地带了一丝颤抖，令我有些心疼，不忍多言。
　　又或许是因黎子信竟会真的决定与我刀剑相向，我至今始终不能相信。

　　这一刻的沉默令我后来终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但只是，若有机会重新来过，或许我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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