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作者:弄简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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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6


      那段时间,江沪的老百姓间盛传,江沪市最有钱有势的楚家遭到了诅咒。
      说起来,最早出事的其实是楚家当家的那一脉。
      手握整个楚氏大权的楚振棠和夫人出了名的恩爱,曾经是羡煞众人的一对爱侣。却不料楚夫人年纪轻轻竟死于一场踩踏事故,事故发生的地点正是楚家出资投建的江宁路步行街。事件影响极端恶劣,为此,楚家股票遭受了上市以来最严重的大跌,几度跌停。
      痛失爱人的楚振棠一蹶不振,没过几年便也突发疾病去世。
      紧接着,坏运气如同瘟疫般地扩散到了楚氏旁系,楚振棠同辈里很有手段的楚振天竟也遇到了高架桥坍塌事故,不幸丧生。
      看起来牢固无比的高架桥居然说翻就翻了?!
      一时民情激荡,政府部门火速成立调查组,很快就出了结果。
      悲剧的原因直指满载货物的卡车,运输公司的黑心老板为求利润最大化,指使超载400%的货车违规上路,压塌了前不久还加固维修过的高架桥。
      作为著名家族中的一员,楚振天的不幸罹难给这起社会性事件更添加了几分故事性。大家都说,这是无良资本家害了资本家。
      鼎沸的各种传言中,有知情人士声称,其实楚振天的嫡子也在高架桥侧翻事故里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
      楚家被诅咒了......
      楚家的男人寿命都不长......
      楚家养小鬼保事业遭反噬......
      楚振天情人上位不成对楚振天及嫡长子痛下杀手......
      楚振天一脉权斗,楚江来意图不轨......
      ......
      各种离谱的阴谋论层出不穷,甚嚣尘上。
      但作为故事主角之一的楚秋白却并不知道自己身处舆论中心。
      他的确受了些伤,可要说生死未卜就真是夸张了。
      毕竟年纪轻底子也不错,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恢复得很快,并没有性命之虞。只是,眼睛看不见了。
      医生判断这可能是由脑外伤引起的一过性失明。好在,脑内血肿量不大,出血小于三十毫升,因此并不需要开颅而是选取了更为保守的治疗方案。
      醒来时,他的双眼都伴有瞳孔散大,完全失去了光感。
      直到一周之后,丧失的视力也全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楚秋白不得不以盲人的姿态,在家人的搀扶下参加了楚振天的葬礼。
      送葬那天,他作为嫡子捧着父亲的遗照,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各大媒体的记者被戒备森严的安保队伍牢牢地阻隔在场外。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场的偷拍照片仍流传到了网络上。
      那是他短暂地脱下墨镜,俯身跪在灵柩前的一幕。
      这张角度刁钻、时间恰好的照片一经传出,他便因眼神空洞、表情冷淡遭到了网友的猛烈炮轰。
      楚江来坐在他的病床边,气愤地把网上那些难听的评论复述给他听,愤怒地评价:“他们懂什么啊!秋白哥,你自己都这样了!你明明比谁都要伤心......”
      激越的声音一下子哽住,楚秋白的心便也跟着发了抖。
      但他仍努力保持着最大的平静,抬头摸了摸床前什么都不懂,永远那么天真的楚江来的发顶。
      “别生气,去给我倒杯水吧。说了这么多,你也渴了吧?”
      楚江来的发质非常柔软,和他的人一样温驯,柔软得让人永远舍不得让他知道这世上许多坚硬、残酷的真相。
      这份温良让楚秋白曾一万次地在心里发誓,要永远捍卫他的纯真与善良。
      楚秋白的确有被那些恶毒的评论刺痛,但没关系,因为楚江来好像比他更痛,更生气,还火冒三丈地跑到网上去跟人争辩。
      楚江来还小,才十九岁。不谙世事,更不懂人情世故。所以才会气愤地把那些楚秋白本不该听闻的评论,在病榻前一一读给他听。
      这个笨蛋连声音都在发抖,一定气坏了。
      楚秋白一点也不怪他,只觉得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还能有个活泼的弟弟常来探望,气呼呼地把外面铺天盖地的坏消息带进这个毫无生气的、象牙塔一样的病房,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所有的一切都是坏的,但至少楚江来是好的。
      他把光滑的侧脸埋进楚秋白的掌心,微微地蹭他,像只大型的安抚犬,“秋白哥,你什么时候能好?”
      尽管这充满担忧的问题,也总会刺痛一样对自己的病情感到很痛苦迷茫的楚秋白。
      但楚秋白不希望楚江来跟着担惊受怕,于是很温和地笑着反过来安慰:“应该很快。”
      “医生也这么说吗?”
      “嗯,医生也这么说。”
      “那太好了!”
      楚江来正介于少年与青年期,说话的时候尾音总微微上扬,带着一团生动的少年气:“秋白哥,你要快一点好起来。这样的话,我们很可能还来得及去参加那场画展,就是楚爸爸最喜欢的那个画家的——”楚江来活泼高兴的话语戛然而止。尽管看不到,但楚秋白能想象到他无辜的狗狗眼一定骤然睁得大。
      楚江来一定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确实不应该在楚振天葬礼后的第二天,这么兴高采烈地谈及他生前曾规划要去的画展。
      雀跃的少年人一下子沉默了,他握着楚秋白的手心有点冰,指骨微微用力地攥住哥哥的手,一副很不知所措的样子。
      楚秋白的心疼得发麻,他觉得自己有些抖,但依旧没办法对楚江来冷下脸,更没办法无视楚江来倏然低落下去的情绪。他爱这个弟弟多过爱自己,于是只好假装没事地温声问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说话?”
      楚江来用拇指轻轻地摩挲他微微抖动的手背:“秋白哥,对不起。”
      “没关系的。”楚秋白说。
      其实,并不是没有关系。
      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也会胡思乱想,想那场事故,想那场争吵,想群龙无首下斗得一团乱的公司,也想楚振天最后那一句话。
      想着想着,就变得消极,时常会阴暗地想道:是不是命丧当场,反而才是一了百了的解脱?至少不用再忍受这难以忍受的一切。不用再担忧第二天一早醒来,自己仍然要做个全无用处,只会添乱的瞎子。
      楚振天在事故中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这样严重的后果让很多人都忘记了遭遇事故本身的痛苦与不幸,甚至自作主张地把劫后余生当成楚秋白不可多得的幸运。
      楚秋白如同那天曾救了他一名的安全气囊,在令人疲于应对的境况下膨胀到极致,柔软又坚强地应对着各种试探与险况,敏感又麻木地熬到了康复期间的第二周。
      公司股东逼宫意味浓重的探望与试探,一波又一波的律师、亲友的造访。最高峰时,楚秋白的病榻前一日来去能有十几拨人。
      他累透了,累得连韩瑞琴小心翼翼的询问都会让他觉得痛不欲生。
      “秋白,你今天有好一些吗?”
      并没有。
      “嗯,有好一些。”
      “是吗?”
      然后那摇晃着的试探手掌又在他面前出现了,接着便是韩瑞琴明显很失望的叹息,“你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吗?”
      楚秋白不忍心让刚体会了丧夫之痛的母亲失望,只口是心非地含糊重复:“有好一点了。”
      “不再是一片黑了吗?”
      “嗯。”
      楚秋白认为这也算不上说谎。他是个新手盲人,也曾和大部分视力良好的普通人一样,以为盲人眼中的世界是漆黑一片的,直到因为脑外伤而失明,才发现,原来眼前世界并非纯黑。
      黑色也一种色彩,失去视觉,就失去了一切获取色彩的能力。
      于是,眼前只剩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虚无。

      这些天,楚江来来得不多。
      自从那天说错话后,他便减少了探望的频次。
      楚秋白猜想他这几天应该很忙,所以来去匆匆。
      而楚秋白行动不便,又还未完全适应自己盲人的新身份,所以很少出门。
      没有人时,他安静得像具失去生命的雕塑。连护工都忍不住劝:“楚先生,您最好能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他的病房楼下就是一个小花园,但楚秋白疲乏懒得动,一次也没去过。
      他累到连下床都觉得心慌气短,上午的时候一度气急,血氧浓度急剧下跌被判为呼吸性碱中毒。
      这天,楚江来推门进去时,刚注射完镇定剂的楚秋白正对着窗外发呆。
      他的眼睛很亮,黑白分明,完全看不出一点异常,只转头过来时,眼神再难精准捕捉到楚江来的位置。
      “你来啦。”他像往常一样招呼他坐,语气平静,态度也同往常无异,“饿不饿?冰箱里有黑森林,吃吗?”
      楚江来没有回答,脚步也很轻,等楚秋白意识到时双手已被他握住。
      他真的很像见到主人后藏不住快乐的忠犬,捧着楚秋白的手对他哈气的样子,让楚秋白疑心他身后是不是拖着一条不住晃动的毛茸茸的尾巴。
      “特地为我准备的吗?你又还不能吃蛋糕。”
      楚秋白口是心非:“不是。护工随便买的。”
      楚江来的呼吸很烫,但手心却有些凉,楚秋白忍不住操心他衣服穿得太少,回头再冻病了。
      “外面很冷,下回出门记得戴条围巾。”
      “这一句你上次就说过了。”楚江来靠得很近,鼻息喷吐在手背上,有点痒,楚秋白向后缩了缩,楚江来便自然地松开了手,但嘴唇靠得更近,温软的唇瓣甚至若有若无地蹭过耳廓:“秋白哥,我很听话的,尤其是听你的话。”
      楚秋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否仍然得体,楚江来靠得过近的嘴唇像点燃炮仗引线的火星,轰地一下把靠镇定剂才换来的镇定一下烧得精光。
      他非常艰难才得以维持住理智,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而纵了一场大火的楚江来对他的煎熬一无所知。
      他退开了一点,好像脱掉了外套。
      下一秒,楚秋白肩膀上被披上了一条克什米尔山羊绒的围巾,很软,还带着淡淡的体温和楚江来身上才会有的清爽味道——它原本系在楚江来脖子上。
      “我那么听话,有没有奖励呢?”也许近期压力大又过于繁忙,楚江来的声音有些哑,尽管他尽可能地对楚秋白开一些可爱的玩笑,但声线里还是透出被迫一夜长大的疲惫。
      “你想要什么?”楚秋白微微抬起脸。
      这些日子,他一直卧床,便好像习惯了抬起头去仰视他最重视珍爱的弟弟。
      “我想要你——”
      心脏重重地一跳,然后痉挛着蜷缩到了一起。
      “我想要你快点好起来。”楚江来单纯地笑了笑,“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奖励了。”
      太好了。他对他畸形的、矛盾的情感一无所知。
      楚秋白庆幸地松了一口气,狂跳的心脏落回了胸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眩晕。
      脸上也浮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楚江来倚着床坐下,突然“咦”地一声,疑惑地问:“秋白哥,你不舒服吗?怎么心跳得那么快?”
      楚秋白强作镇定:“没有。”
      “怎么没有?”一只手探过来,干燥的掌心滑过他的额头轻柔地触碰了一下。
      楚江来立马重重地“啧”一声,“你出了好多汗!”
      楚秋白还想再争辩,他已经站起来:“你的心跳超过了一百十,我是不是要去叫医生?”
      该死,他忘记自己还戴着心电监测器。
      楚秋白很快地阻止他:“不用。有事的话它自己会响,而且我刚打过镇定剂。”楚江来听话地“哦”了一声,又坐下来,但还是担心问他:“怎么会心跳得这么快?是镇定剂的副作用吗?”
      学医的楚秋白昧着良心胡乱地答:“嗯。”
      镇定剂就此背了黑锅,惨遭楚江来的唾弃:“什么破玩意儿啊?副作用这么大!”
      楚秋白无法回答,只好沉默地低下头。
      楚江来也跟着沉默了一小会儿。
      从他的角度看,楚秋白瘦得有些病态。
      他明明记得以前楚秋白的体格很不错,宽肩窄腰配上两条笔直的长腿,教他书法时修长的手指可以包住楚江来大部分手背。
      在楚江来的印象里,楚秋白一贯很强,强悍到仿佛可以抵挡住一切外部的打击,像只外壳坚硬的河蚌。
      而楚江来希望自己可以做那颗被错误地吞进去,可以刺痛他的砂砾。
      狡诈又圆滑地被柔软的蚌肉细细地裹住,缓缓磨出无数糜烂的伤口,磨出一个又一个烂到肉里去的疮疤。
      最后,杀蚌取珠。没人知道珠蚌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爱那颗熠熠闪光、价值不菲的传世珍珠。

      但眼前这个瘦得形销骨立的楚秋白让楚江来难得地犹豫。
      他停顿了好几秒,才把早就准备好的残忍问题问出口来:“秋白哥,看不见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楚秋白一愣,很认真地陷入沉思,久到楚江来几乎以为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你可以试试只睁开一只眼睛。”
      “啊?好。”
      楚秋白猜想楚江来一定按照他的指示飞快地闭上了一只眼,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用睁开的那只眼睛专注地去看东西,再想想看闭着的那只是什么感觉。”他仍保持着微微抬起脸的动作,分享那些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的感受:“看不见其实并不是一片黑暗。我到最近才知道,原来黑色其实也是一种视觉,而看不见是什么都没有。”
      “光明的对立面并不是黑暗,而是虚无。”楚秋白低下头诚实地说:“我现在觉得盲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看不见的感觉很糟,非常糟。”
      楚江来抱住他,力气大得出奇,楚秋白有点痛,但没有挣扎,因为楚江来好像也很难过,他需要他,需要他的拥抱与安慰。
      而楚秋白自己则是渴望。渴望楚江来毫无心机的自然与亲近。
      那比镇定剂更有效,能止住楚秋白所有疼痛与心慌,把心头的麻木换成震颤而鲜活的痒。
      无法视物的眼前仿佛竖着一道不可名状的墙,又像是蒙着一层没有边缘的浓雾。偶尔也会有光影一闪而过,可楚秋白确认过很多次,那并不是重获光明的征兆,只是曾经记忆残存留下的某种错觉。
      作为盲人,楚秋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楚江来久违的靠近,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避开他。
      在发现自己对楚江来道不明的感情后,楚秋白采取了大量自以为是的措施。
      他选择住校,尽量不再与楚江来接触。
      抗拒拥抱,抗拒一切社交距离以内的亲密。
      但单纯的楚江来好似对他的刻意疏离浑然不觉。
      反倒常常会仗着楚秋白的纵容与放任大搞突然袭击。
      突如其来的拥抱和靠近会让楚秋白立刻变得惊慌失措。楚江来的天真与全心全意的信赖让楚秋白越发觉得自己丑陋,觉得自己像只受到惊吓,便立马竖起浑身尖刺的豪猪。
      楚江来充满天真甚至有些童趣的可爱偷袭在事故刚发生的那几天达到了巅峰。
      失去了最敬爱的长辈,又差一点失去了兄长,他一定吓坏了。所以才变本加厉地向他撒娇,试图换取一些安全感。
      而楚秋白自己也处于事故后的惊慌中,于是便再也没有力气与理智推开他。
      好在拥抱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们一起长大,兄弟之间做什么都理所当然,除了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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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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