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再见

　　（一）
　　“姐姐。”
　　“诶，怎么啦。”
　　“姐姐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研究所打卡下班大概8点，下班了就回来好不好。稽兰有什么想要姐姐带的吗？”
　　“没有，姐姐记得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好。”

　　（二）
　　公交车站前的雨相连成帘，甚至看不清路上的车辆。
　　我向后退了退，以防泥水溅到我的鞋上。
　　这双鞋，还是稽兰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本来想回去的时候给稽兰带些栗子蛋糕的，看来今天是不能成行了。
　　我坐在公交站台里，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稽兰，也是在这样一场暴雨里。
　　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好像，过了7年了。

　　（三）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姐姐时的情况。她冒着大雨跑到我躲雨的屋檐下，脸上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
　　她发现了躲在巨型盆栽后的我，绕到我面前，蹲下与我平时，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泪，开始和我说话，好像，也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朋友，你怎么也一个人在这哭呀。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姐姐打电话给你爸妈好不好，让他们来接你。是不是自己跑出来了呀，有没有想爸爸妈妈？姐姐想爸爸妈妈，都见不到呢，怎么想，都见不到呢。”
　　屋檐窄窄的，其实挡不住多少雨，她蹲在我面前，更是把一半的身子暴露在了雨里。
　　我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想让她到屋檐下来。
　　我和她说，“姐姐，我不想回去。我没有爸妈了。”

　　（四）
　　我记得稽兰对我笑了，他说他在外面流浪了好久了，没事的。
　　稽兰伸手想擦去我脸上的眼泪，却没止住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而下。
　　稽兰和我说，姐姐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五）
　　那天，姐姐和我说，“那和姐姐回去好不好？我来照顾你。我陪你长大。”
　　这一陪，就是七年。

　　（六）
　　雨幕中我好像看见稽兰向我跑来。一小会儿，他窜到了我面前。递给我一把伞。
　　“怎么忘了带伞。”
　　“忘记看天气预报了。”
　　“那我们回去吧，回去我随便煮点晚饭，番茄鸡蛋面好不好？”
　　“好。”

　　（七）
　　第二天早上，我一如往常，给稽兰布置好了今天的课业，热好早饭，便离开了家。
　　下午却收到派出所的电话，让我去所里接人。
　　我匆匆忙忙跑到所里，看到稽兰一脸无辜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看见我便想迎上来。
　　民警告诉我，稽兰今天一群聚众斗殴的牵扯进去了，拉到派出所来确认了是无辜路人，因为还没成年，便通知家长来接。
　　“这小孩说，他只有一个姐姐。”
　　我无奈地拍拍了稽兰的手臂，这小孩儿虽然才初二，但是已经比我高出一些了。
　　“走吧，我们回家。”

　　（八）
　　我或许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拦住我们的警察的模样。
　　他用一种非常正义的姿态，打碎了我和姐姐的生活，我梦寐以求，甚至不敢相信是我能够拥有的生活。
　　我听着身后的骚动“这个小孩长得好像……”“可能真的是……”“快拦下来认一下。”
　　心中一阵躁动上涌，我抓紧了姐姐，加快步伐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自动门离我只有一步的距离了。
　　姐姐被拦下了。
　　“女士，您好，您身边这位孩子我们办案民警觉得可能和多年前一桩孩童失踪案有关，希望您能够配合调查……”
　　他们交谈的声音远了，我只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姐姐和他们交涉的面容都模糊了起来。
　　我拽紧了姐姐，甩开其他所有人，想向外冲出，想要她和我逃离这个地方。
　　却在门口被一堆警察拦抱住，扭抱着送回了所里。
　　我还太小了，在众多成人面前，我一点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或许我该想他们至少还是把我放在了姐姐身边。
　　我知道我要被带走了。
　　趁着警察拿我的肖像去比对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人。
　　我从椅子上向下滑落，跪在姐姐面前，埋在姐姐膝上。
　　“姐姐，我可能，真的要走了。”

　　（九）
　　我膝上的布料，有一块，变得凉凉的。
　　我知道稽兰哭了。
　　他很少哭的。
　　我把他扶起来，再自己慢慢地蹲下来，与他平视，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稽兰，是要回爸爸妈妈身边了吗？”
　　“姐姐，好舍不得稽兰啊。”

　　（十）
　　她还是没有问我，当初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为什么一直没有和她说实话。
　　她只是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她很舍不得我。
　　我好想告诉她，我不想回去那个家，那个家里的人待我很不好，我在那个家里很不快乐，我想和她在一起生活，越久越好。
　　可是我不能。
　　如果我说了，姐姐一定不会让我回去的。
　　可是那些人就也不会放过姐姐了。

　　这时门被笃笃敲响，我和姐姐站起来看向门口。外面有一个民警进来和我说，温时祺，你家人到了。

　　姐姐眼睛红红的，笑着我和说，“原来，稽兰以前叫时祺呀，稽兰，不，时祺的家人一定对时祺寄托了很多的期望呢。”

　　岁祝时祺，顺颂冬安。
　　可惜他们一点也不希望我祺且安。

　　我转身看向我的姐姐，伸手想要一个用力的拥抱。
　　她抱住了我，像抱一个孩子，抬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时祺，以后要开心啊。”
　　“姐姐，你永远可以叫我稽兰，你，永远可以。”
　　“好。”

　　（十一）
　　那段时光，好像就这样被抹去了。
　　除了一个叫稽兰的名字，好像我根本就没有逃出家里的那7年背叛时光。
　　姐姐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我不敢问她去哪儿了。
　　我只知道家里有人警告过她，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我还存着她的微信和电话。但是从没发过信息，我不想尝试任何一点看见一个红色感叹号或者听见是空号的可能性。
　　仿佛只要我不这么做，我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她，和她说
　　“姐姐，今晚我想吃一个栗子蛋糕。”

　　（十二）
　　距离稽兰离开我，已经过了5年了。
　　我的生活好像平静且平常了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上班族的生活。
　　除了每年冬天经过蛋糕店看见“栗子蛋糕新品上市”的时候，总是会条件反射拿出手机，兴致冲冲地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霹雳吧啦输入“栗子蛋糕上架啦，要不要晚上给你带一个回去”，但是那种幸福感会在手指悬停在发送按键上时戛然而止，从山巅倏然急速下坠，嘭地在深渊粉身碎骨。我看着我的手指默默地向下一靠，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删去。
　　我不能打扰他的生活了。
　　他已经不是我的世界里的人了。
　　今年这个冬天过完，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买了一个栗子蛋糕，拎到我相熟的酒吧去，和熟悉的酒保说，今天我是一个人来的，别让人把我捡尸捡走了。
　　一勺蛋糕入口，温暖细腻的栗子蛋糕在一瞬间突然甜进了我心里。
　　我突然笑了，不喜欢其他甜食的男孩子为什么只喜欢栗子蛋糕啊。
　　是不是因为在冬天里，这个最温暖啊。
　　那一瞬间的甜味又好像太甜了，蓦地刺红了我的眼，我用力闭了闭眼睛。
　　我默默地把蛋糕吃完，便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
　　为什么，今天这么想稽兰呢。
　　明明，已经尝试习惯了5年，为什么，还是没有习惯呢。

　　（十三）
　　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我听到她和我说“稽兰我好想你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赶紧告诉她我也很想她。可是她却不回答我了。
　　我向着电话连声喊了好几遍她的名字，却都没有声音。
　　正当我在想能联系谁去看看她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来，他和我说姐姐喝多了，在xx酒吧，希望我能来把她带回去，这样她一个人不安全。
　　我说好。
　　那一刻，我的思绪突然停了，我忘记了祠堂里放着的笞杖。
　　忘了我现在和她隔着400公里的路程。

　　（十四）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家里醒来的。
　　这让我很奇怪。
　　我按着太阳穴，打电话给昨晚的酒保，想问问情况。
　　“阿K,是你联系了我朋友把我送回家的吗？”
　　“嗯对，你一个人躺在酒吧里还是不太安全。”
　　“嗯好，谢谢。你联系了谁啊”
　　“一个小男生。兰若，没想到你魅力这么大，一个小男生都愿意为了你大晚上跑到酒吧里来。”
　　“K你别开玩笑了，哪来的小男生。再说了，要真是小男生，你敢放心把我交给他？”
　　“为什么不呢。我听到了啊，你喊他稽兰。”
　　我呆了原地，话筒那边，K的声音继续传来，
　　“如果他都不行，兰若，我不知道还有谁来我可以安心让他带你走了。”

　　（十五）
　　我向K匆匆道了谢，挂了电话，跑出自己房间。
　　看见了安安静静躺在沙发上的稽兰，就好像以前某个很平常晚归的日子，稽兰在外面玩累了就在沙发上随便睡着了的日子。
　　虽然现在沙发的长度，已经不能让他整个人平躺上去了。
　　我悄悄蹲在沙发边，看着他睡得嘟嘟囔囔的样子，好像还在吐槽我太轻了，肯定没有好好吃饭。
　　霎时间，泪流满面。
　　稽兰长大了，比以前高了好多，也越来越不像一个男孩了。
　　都可以把姐姐从酒吧里带回来了。
　　以前都只能蹲在酒吧门口等我自己出来。
　　想到这里，我挂着泪笑了一声。
　　我把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转身回房间洗漱准备出门上班。
　　待我轻手轻脚收拾好准备出门，转身关门的时候，我看着稽兰还躺在沙发上熟睡着，阳光悄悄爬上了他横在身前的手臂，岁月静好得不像话。
　　没醒也好。
　　省去了告别。
　　我悄悄关上了门。
　　这一场美梦我是真的该醒了。

　　（十六）
　　太阳晃醒了我。
　　我眯了眯眼睛，躲开太阳的捉弄，侧头看向姐姐的房间门。
　　房门开了，姐姐不在。
　　姐姐应该是去上班了。
　　我慢腾腾地站起来，半阖着眼，用刻在DNA的记忆带着身体走向卫生间往脸上扑了几把水，像以前做了千百次的那样，从旁边拿到了自己的毛巾擦了把脸。
　　收拾好洗手池上的物品，擦干净水，离开卫生间。
　　就像以前做过千百次的那样，从餐桌上拿起姐姐放过去的吐司，从袋中拿起一片叼着嘴里，走向门口穿好鞋子，背好包，离开了家。
　　门咔哒一声关上，我站在姐姐家门口静默了几秒，转身，坚定地离去。
　　不要告别。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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