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中午午自习后，田霏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拿起杯子正喝着水。

　　“田霏，田霏，”同事着急忙慌的走进办公室，“你还不快去看看，老大在你们教室发火呢。”

　　“怎么了？”田霏顺势问一句，已经下课了，她才出教室不久，凳子都还没坐热呢，能出什么事。

　　“好像是……”同事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给吓得抖了一下。
　　“田霏！”校长出现在了她们的办公室门口，“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一个教室乱糟糟闹轰轰的，学生没纪律没规矩，清洁卫生也搞不好。你来我办公室。”

　　校长吹胡子瞪眼的说完就走了。办公室里每个人都怔愣的看向田霏。田霏倒是面色自若的放下手中的杯子，一点都不意外，知道躲不掉的。

　　“至于吗？”同事压着声音吐槽一句，“被上面训了，拿你撒气呢。”说着安慰般拍了拍田霏的肩膀。

　　这一句倒是说对了。田霏无奈的笑笑，起身去接受领导的批评教育了。

　　田霏淡然的走进了校长办公室，进去之前她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以防万一。

　　“学生的行为习惯你平时是怎么教的？！” 校长开始对田霏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毫不客气。

　　田霏默不作声的听着，完全就是一个犯错的学生。感觉校长的话说完告一段落了，她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去看学生了。”

　　校长横着眉，阴着脸，“田霏，你什么意思？”

　　田霏不明所以般默了默，“苟校长，是什么意思？”

　　苟校长冷笑一声，“你勾引我又举报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苟校长怕是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你。”田霏正色说道，“倒是依你这样说来，我是因此得罪了你，才惹来刚才那一顿骂吧。”

　　苟校长不置一词的看着田霏，少时却话锋一转，变了语气，“你工作那么多年也该评职称了吧，教务处主任下学期就要退了，我觉得依你的能力是可以胜任那一职位的。”

　　田霏用着听不明白的神情看着眼前自大的中年男人摆弄着权势。

　　“如果你撤销举报投诉……”苟校长提醒着，像真怕田霏听不懂。

　　“苟校长，我们一向教育学生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你身为校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吧。”田霏毫不妥协的说道，她对那些职称职位什么的毫不稀罕。

　　苟校长明显生气的提起一口气来，缓了一瞬，竟忍了，还变了脸，满脸堆笑，“是，田老师说得对，我为之前给你造成的困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

　　说是道歉，却仍然四平八稳的坐在他的校长椅子里，毫无道歉的姿态。

　　“不需要，”田霏面无表情的说道，“你的过错，何止那一条？”
　　品德败坏，违纪违规，贪污受贿哪一条你不占！屁股都要挪位置了，还在这装模作样。

　　上课铃声响了，田霏转身就走。

　　啪！苟校长恼羞成怒的用力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到底想怎样？！”

　　愤怒的巴掌声混在上课铃声中格外刺耳，惊得田霏全身一颤，她笔直的身体站在原地默了一瞬，转身说道：“你还记得叶微吗？”

　　她看见眼前男人的神情变了变，又继续道：“你对她的伤害，能撤销吗？”

　　苟校长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眼神，动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又低着头似回忆着什么，继而抬起头来对田霏说道：“我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田霏看着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直觉恶心，冷笑出声，“我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你的一句实话，将两个人推向深渊。

　　田霏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走到门口时她听身后的人在问，“你是她什么人？”

　　*

　　C大，职工住宅里。

　　田霏坐在熟悉的沙发上，看着屋内的家具陈设，几乎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

　　“田霏，来吃个橘子。”张教授拿起茶几上的橘子递给田霏，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

　　“谢谢老师。”田霏双手接过橘子连忙道谢。

　　“年年啊，今天怎么这么巧，你们两个碰到了。”张教授说着看了看一旁的孙女。

　　“缘分呗。”年年剥着橘子笑道。以前的小孙女已经是大孙女了，可爱的小学生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学生了。“田霏姐姐，你现在还是在实验小学上课吗？”

　　“是啊。”田霏也开始剥着手中的橘子。

　　“教几年级啊？”

　　“现在带的二年级。”

　　“哦，我也是在实验上的小学，还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是叶老师教的。”

　　田霏手上略微顿了下，微微笑道，“那么久了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还能记那么久，不容易。

　　“当然了，你知道我很喜欢叶老师的。”

　　田霏若无其事的塞一瓣橘子进嘴里，她确实知道。因着张教授的关系，年年和叶微比一般的师生要亲近许多。那年，她也是在今天相遇的同一条路上碰到那个闷闷不乐的小姑娘，让她帮她找叶老师。

　　“年年。”

　　“田霏姐姐！”小姑娘看到她挺欣喜的，但很快又垂下头去。

　　“怎么了？”田霏摸摸她的头，“不高兴啊。”

　　“叶老师不来给我们上课了。”

　　“啊？为什么呀？”她有些意外，都临近期末了，叶微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又请假。

　　“校长不让她给我们上课了，还有同学的家长来骂她，说她是变态，是什么同性恋，不许她给我们上课。”

　　田霏只觉自己的脑子轰地炸开了，一片空白。

　　校长不是现在的苟校长，那时的苟健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只比叶微早进校工作一年。他在追叶微，但是叶微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他觉得很没面子。后来他看到叶微和一个女孩在雨中抱在一起，便开始到处嚼舌根，极力证明不是他不够好，而是叶微有问题。也意图使叶微迫于压力就索性和他在一起，以证清白。

　　只是没想到叶微宁愿停课，宁愿辞职，也不愿否认一句。

　　这些，是田霏进实验小学工作后，从叶微曾经的好友嘴里得知的。那天，不知这位好友因为什么事情挨了苟校长的批评，她回到办公室后很生气的骂了一通，“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以前追一个女老师，人家不愿意，他就到处说小话坏人家，说人家是同性恋，所以才不跟他好……”

　　田霏无意间听到这些，只想确认一句，“你说的那女老师是不是叫叶微？”

　　“诶，你怎么知道，”好友感觉找到了战友，更来劲了，“看看，他做的那些坏事谁不知道……”

　　田霏没心思再听她数落苟健的各种罪状，她知道叶微出事后，这位好友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她们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却在意她们的拥抱。

　　他们拒绝获奖无数的优秀教师，只因她拥抱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她，”年年吃着橘子，漫不经意的问一句，“你想起过她吗？”

　　田霏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嘴里的橘子，手上慢慢撕着橘子的橘络。她不用想起，叶微一直在她心里。
　　只是她是个彻彻底底的胆小鬼，不敢说爱不敢悔，连想念都不敢像年年那般坦率的说出口。

　　张教授微微叹了口气，“年年，去帮奶奶烧壶开水泡茶。”年年不知道，但她知道田霏需要的是忘记，不是想起。

　　“哦，好。”年年拿着橘子走开了。

　　张教授看着田霏手腕上的玉髓默了默，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戴了许多年了吧。”这串珠子原来是戴在叶微手上的，她见过。

　　“嗯。”田霏浅笑着点了下头。

　　“看到喜欢的可以换一串试试了。”张教授说道。

　　田霏吃着橘子但笑不语。

　　“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不可能将这串珠子戴一辈子吧。”张教授语重心长的说道，她知道田霏听得懂的。“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田霏应道。心里想着才三十五岁啊，确实还年轻，离七老八十还远得很。倒是离叶微的理想寿命四十岁挺近了。
　　叶微曾经说过这人啊活到四十就差不多了。她却觉得长寿一点不好吗？多看看这花花世界啊。当时叶微笑道：“那你就努力长命百岁，再不济也活个七老八十的，替我看看花花世界。”
　　想到此，田霏不由得笑了笑，叶微，你也是个胆小鬼，不敢活到四十岁。

　　我原是想替你活到七老八十去的。
　　但现在发现七老八十确实太久了，能不能短一点。
　　我活得越久，爱你越深。

　　“那叶微今年就四十了，如果她还……”张教授欲言又止，有些伤感了。

　　如果她还活着。田霏在心里替张教授把话补充完整了。

　　如果那天她没去参加宿舍的毕业聚餐，而是陪着叶微。

　　如果那天她将手机拿在手里，早点看到叶微的那条信息。

　　如果那些天她是住在叶微家里而不是回的宿舍……

　　可惜，没有如果，只剩如果。

　　田霏接到警察的电话后，才看到了叶微的那条信息，她说：我尽力了。

　　满屋子燃气味里混合着浓浓的血腥味，她却只闻到自己身上油腻的火锅味，恶心得让她当场呕吐起来。那白皙手腕上的玉髓被冰凉的血液裹着更鲜艳了，叶微的世界跟随玉髓下的脉搏一起平静了。

　　别说四十了，她胆小得连三十岁都没敢活到。

　　从此以后，火锅味里都有血腥味。

　　“哎！”张教授重重的叹了口气，“忘了吧。”

　　田霏垂着眼眸将手里的橘皮扔进垃圾桶里，又伸手拿起一个开始剥皮。
　　那个人，让她满面春风的笑过，撕心裂肺的哭过，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有的人，在别人的生命里出现一阵子，留下一辈子。

　　她从没有说过爱，但她所有的密码里都有同样的数字，520513。
　　她是一直固执着，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又怎么能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她固执的孑然一身，不能和你在一起，也不和别人在一起。

　　呵。
　　“你是她什么人？”
　　一个无人知晓的未亡人。

　　叶微把C市的一切都留给了她，难以置信的是那一分一厘全是叶微自己挣来的，她并不是什么富二代。叶微没有要家里的遗产，全留给了那对孤儿寡母，包括她妈妈的那笔赔偿金。但是C市里这些自己辛苦挣来的东西她不愿给了。田霏自知自己的家庭拮据，但她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有四百块，叶微却只有一百块。她爸爸只给她一百块。后来学费、生活费都不给了。知道叶微自己能挣钱以后还反倒向她要钱。

　　田霏不敢去想一个小姑娘要如何辛苦才能挣来这一切。

　　她曾那么努力的活着，让自己活得笑容满面。她想要重生。

　　她终于可以真正的重生了。

　　田霏从住宅楼里走出来时，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有一只鸟从头顶飞过。

　　“师姐！”

　　田霏寻声看去，见小绮激动的向她跑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你回学校来玩吗？”

　　“嗯。”田霏微笑着点头，“准备回了。”说着，将视线移向小绮身后跟上来的女生。

　　小绮也转身去看，然后牵起了那女生的手，自然的介绍道：“我女朋友。”
　　女生文文静静的对田霏微笑着。

　　田霏禁不住惊讶的抬了抬眉眼，是她理解的那种女朋友吗？怎敢如此大方，毫不避讳的跟她说。

　　小绮看到田霏的表情哑然失笑，有些俏皮的问道：“师姐，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敢跟你说啊？”

　　田霏又怔了一下，不可否认的点了点头。

　　“因为我看得出来，师姐是个好人。”小绮笑道。

　　是个好人？

　　思忖瞬时，田霏也咧嘴笑了，“祝福你们。”

　　“谢谢师姐，”小绮高兴的朝女朋友身上靠，“我们去图书馆咯，回见。”

　　“好。”

　　半晌后，田霏还站在原地，面带微笑的看着前方那手牵着手、肩挨着肩的两个背影，脑中不禁想到网上那些橘里橘气的视频。

　　叶微，这个世界在变好。
　　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为什么不留下来看一看。

　　田霏漫无目的走在校园里，走完那些熟悉的地方。这些路原本便是她一个人走的，本不觉得孤单，后来变成了两个人，走着走着又只剩她孤单一人了。
　　直走到天色暗了她才开车回家，车载音响里播放着未完的歌曲：

　　一半开出花
　　一半作泥沙
　　也曾装点你的年华
　　……

　　如常的走进家门，打开鞋柜换鞋，从最底层拿出拖鞋，关柜门时她看着最上面的两层顿了一瞬。那两格里放满了雨伞，有一片叶子形状的便签贴在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替我为她遮风挡雨。其实最显眼的只有两个加粗的大字：带伞。

　　可她还是记不住。她五行缺水，命里多雨。

　　夜里，她拿出床头柜里的笔记本，厚厚的一本，写满了字。她将本子倒过来，从最后一页翻起，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田霏
　　我知道你爱我
　　只是不能用我想要的方式来爱我。

　　我叫叶微
　　落叶的叶，微小的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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