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

　　矫情的周分队长，一点也没觉得这情矫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拎着手里的瓶子镊子，晃晃悠悠，直奔自家队伍而去。

　　一帮比他小不了两岁的大小伙子，被自家队长认真又不失沉着的气场所慑。
　　一个个老老实实撸胳膊挽袖子，露出各自在训练场上皱一皱眉就会被讽为娘炮的星点伤口，听凭自家队长拉着他们当众矫情。

　　其中也有临阵退缩的，犹犹豫豫地恳请：“……队长，不用了吧……”
　　被一道眼锋轻飘飘扫过，也就自觉乖乖闭了嘴。

　　中尉队副拿着一直未入口的吃食，在一旁饶有兴味地默默瞧着。
　　瞧着自家这搭档，自打带兵后就越来越铁血柔情刚柔并济的这一面，竟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矫情了。

　　他回头瞧了眼还站在几步开外的好心群众林茉。
　　冲她点头一笑，算是无声的道谢。

　　林茉也回他一个微笑。
　　清清浅浅的，好像还有点受宠若惊。

　　中尉队副心念一动，倏忽就想起援疆任务时的一件旧事。

　　那次，他们配合兄弟部队完成了一次雪灾疏散。
　　事后，当地牧民代表亲自送了锦旗上门，还顺便捎了小半车的奶酪羊肉，非要他们收下。

　　营区里的首长挺无奈。
　　说好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纪律，也是习惯。

　　可牧民们太过直白热情，实在叫人不知如何推拒。
　　一番你退我进的三辞三让。

　　终于，有与牧民们相识的当地战士，掰着指头算清了自己与对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于是就被对方长辈顺势利用，说这些东西是“送给自家小伙子的”，“都是亲戚嘛”，叫首长一定收下。

　　首长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妥协了。

　　当天羊肉们就被送进了炊事班改善伙食。
　　他们也跟着蹭了一顿羊肉大餐。

　　这件事被大家玩笑调侃了很久。
　　都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话没毛病。
　　只不过，群众里要是冒出个把亲戚家属来，那情况就又另当别论了。

　　队副想到这个，又默默对照了一遍自家搭档今日的所作所为。
　　嗯，所谓的亲戚……家属么。

　　他的目光还停在对面亲疏莫辩的好心群众身上，晃神间，又冲她微微一笑。
　　笑里带着三分顿悟，三分友好，还有三分的意味深长。

　　林姓群众参不透乾坤，只当他是回应自己的礼貌微笑。
　　友好的目光交换完毕，便又安静转开头去。

　　队副脸上的笑意尚未全褪。
　　一回头，就见自家搭档折磨完了一众新兵蛋子，又从塑料瓶子里钳出一块新鲜湿润的棉花团子，朝他从容走来。

　　队副知道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只得认命腾出手来，把受伤的小臂送到对方手边。

　　好奇着群众成分的心思还活动着，望向搭档的目光就多少带了些调侃。
　　搭档擦药的手一顿，又抬头睨了他一眼。

　　一起出过任务训过新兵的革命友情，只一个眼神，就十分里有了八分的心有灵犀。

　　队副同志不顾对方可能的恼羞成怒，忽然很想嘴欠地再给自己的眼神加个注解。
　　一句“你TM今天……”的笑骂刚脱出口，送上门去的胳膊上，就是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疼——

　　他的好搭档二话没说，一抬手，就把一大坨沾饱了酒精的棉花团子，结结实实摁在了他翻了皮的伤口上。
　　这滋味，猝不及防，还挺酸爽。

　　“嘶——”
　　没想到会遭亲队友的暗算，队副同志一个没忍住，很不硬气地倒抽了口凉气。
　　还没出口的后半句，登时就变了内容：“艹，你轻点儿。”

　　暗算了他的亲队友，倒是良心发现善解人意得紧。
　　手上的动作轻了一轻，才又沿着伤口继续为他擦拭消毒。

　　只是那低眉垂眼，唇边擒起一抹得逞微笑的欠揍表情，实在叫人看得有些牙痒。

　　新兵们在一旁笑嘻嘻看着。
　　兄弟单位的老少爷们，也被他们这打情骂俏的战友情引来了视线。

　　队副同志磨着后槽牙，目光却一直停在沉默是金的自家搭档身上。

　　旁的人，或全生或半熟，十有八九瞧不出有什么猫腻异常。
　　只道是他们搭档情深，随手开的个把玩笑。

　　可他这经验老道的近身搭档，却嗅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这家伙，分明是心中有鬼。

　　此地无银三百两。
　　才会心虚整搭档。
　　自己刚才那一番推理联想，八成是戳到点子上了。

　　真?福尔摩斯?队副同志，压不住心中破案成功的小得意，笑眯眯抬头，瞧了一眼还抱着药箱等在原地的此案关键人物。
　　看得关键人物本人一脸心虚的莫名其妙。

　　福尔摩斯?队副同志又低下头，瞧着还在战友情深为自己上药的贴心搭档，张口就想把方才未尽的调侃重来一遍。

　　一旁看热闹的新兵队伍里，一直留意着耳麦的娃娃脸吕浩，忽然认真了面孔，绷直腰背扶了耳麦，低声应起话来。

　　方才在山上时，两个队长摘了装备下去救人，之后又背人下山，一路没停。
　　和总部联系沟通的任务，就指派给了他。

　　瞧这样子，应该是总部那边又有了消息。
　　一群人见状，也立马敛容噤声。

　　福尔摩斯?队副张了一半的嘴又闭上，没来得及出口的调侃，到底还是被堵回了肚子里。
　　没被他调侃成功的周分队长，也一边为手上的矫情匆匆收尾，一边分神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嗯，我请示一下周队。”
　　吕浩同志显然有些事没法拿主意，应了两声后，就又老实转向自家队长。

　　“什么事？”
　　周分队长一边收拾手里的零碎，一边伸手去接吕浩手里自己的耳麦头盔。

　　“是中队长，说接我们的车已经在路上了。让我们往两点钟方向上盘山公路等着。”
　　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吕浩，一面把守着的电台家什交还队长，一面认真汇报刚刚收到的上级指示。

　　“嗯。”
　　周分队长点了下头，表示知道。

　　他们原计划的出山地点，距离这里至少还有三座山头。时间也比眼下要再晚上一天。
　　从接到这次额外任务起，中队那边就改变了计划，依着他们完成任务的进度，为他们安排了就近的地点出山。

　　吕浩通报了具体的时间方位。
　　周分队长简单回忆了下附近的山形地势，很快确定，他们要上的盘山公路，跟听到的即将离开的某位好心群众似乎要去的是同一处。

　　他没动声色地低头扣好头盔。
　　然后吩咐众人赶紧解决手里的补给，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还是身后听到他们谈话内容的消防队长，热心对比了一下两方的集合地点，挺意外又高兴地搭话：
　　“哎那正好，咱们同路。这边山里车子进不来，最近也只能走到那里才坐得上车。”

　　“啊是么？那正好。”
　　周分队长回过头，不怎么熟练地浅笑回应。
　　余光里，抱着药箱的林小同学还呆呆站在原地。

　　她八成也听见了这边零零碎碎的来往对话。
　　整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就那么定定地望着这边，却并没开口插话。

　　周分队长手上还整理着身上硬邦邦的装备，心里却不自觉软了一下。
　　手心里还捏着快被捂热的酒精棉瓶子，他转个身，就想往那边走过去。

　　耳朵边，几个已经收拾停当的小子们，却迟疑着开口，把他叫住了：“队长……”

　　“嗯？”
　　周分队长顿了脚步，扭头瞧人。

　　小子们手里，是或多或少还剩下一些的干粮面包。
　　一个个被捏得走了形，被眼巴巴举在手里。

　　刚才接受帮助的时候，没想到最后缺了队长的一份。
　　几个人已经狼吞虎咽了一半，可剩下的，却怎么也不肯下嘴了。

　　五六个被啃豁了的半拉面包，排了一排被举到周分队长眼前。
　　没什么多余言语，其意却不言自明。

　　刚把大家矫情了一回的周分队长，没想到自己的报应来得这样快。
　　一脸被众人矫情住了的表情，愣是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这么慢？半天了还没吃完。”

　　被他挤兑了的这几个，早就不是选拔训练场上的新兵蛋子了。
　　面对他这外强中干的嫌弃，仍是满脸不退缩的笑嘻嘻的坚持：“队长，这是我们给你留的。”

　　很想也哼出一句“矫情”却自觉心虚的周分队长：“……”

　　一旁，肚子里还憋着半句调侃的队副同志，终于也收拾妥了装备，笑眯眯凑了过来。

　　他手里的面包还是完整的。
　　只是也被捏得走了形，扁扁的，差不多成了面包饼。

　　他低头看看兄弟几个举着的大小参差的面包块，善解人意地为明显心虚的搭档解围：“行了，就剩这一口了，赶紧吃完赶紧收拾出发。”

　　说着，把自己手里的面包饼扯做两半。
　　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连同塑料包装一起递到搭档眼前。

　　一起带兵的两个人，爱兵惜兵的心思彼此都懂。
　　又是习惯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知道最后剩下的这一份口粮怎么分配，对方才会接受得无话可说。

　　果然。
　　被一圈面包围困的周分队长，眼瞅着他的动作，又瞧了一眼他最后递过来的半拉饼状面包，动了动眉梢，伸手接了过来。

　　至于队副同志眼里还剩的那一点调侃。
　　他选择了假装没有看见。

　　吕浩们眼见着两位队长对半分了最后的口粮，也知道就算再让下去，也不会有人翻自己的牌子了。
　　于是，也就乖乖听命，一个个三五秒解决了手里的东西，灌完瓶子里的矿泉水，检查了装备，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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