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夜

　　季动握着杯子没说话。

　　“你今天脸色不错。”林采卿笑道，“刚才你说睡过了，看来昨晚睡眠质量很高，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做到的吗？”

　　季动看了看手上的杯子一眼，淡笑道：“一杯热水。”

　　“昨晚我喝酒了。”季动摩挲着透明杯身，“回家后有点不舒服，喝了杯热水，就睡了。”

　　林采卿皱了眉：“你又喝酒，虽然我很想劝阻，但由于我一直没找到更好的替代办法，所以我没法说出口。”

　　“过度依赖酒精或者依赖药物，都是不可取的。”她叹了口气，“但针对你个人情况，快速抑制症状，确实有效，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你的睡眠质量有改善，这是个好现象，希望可以持续。”林采卿继续道，“如果你连续一周都能像昨天那样，你要及时告诉我。”

　　季动盯着手里的玻璃杯，心思有点儿飘。他忽然想，那鬼东西是怎么做到恰好在自己醒过来的时候、还能喝上温度刚好的热水的？

　　难道鬼不仅喜欢吃垃圾，还有保温功能？

　　想到这，他嘴角忍不住轻抽了下。

　　“季动？”林采卿的唤声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她神色一喜，“很灵动的表情，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见，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惊喜，是遇到不寻常的事了吗？”

　　季动一怔，呆了会才点了点头：“算是。”

　　“太棒了。”林采卿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遇到的事，能真正改变你。”

　　“抱歉。”季动说，“您继续。”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三尺更非一日之暖，我很开心你有了些新的变化，但我也必须坦诚地告诉你，你的问题比较复杂，依然要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季动点头：“我明白。”

　　“我正在为你制定新的治疗方案，你和文朝情况不同，当初你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重度抑郁了，十年来的治疗，虽然对你的病情有所缓解，但基本都是药物的作用，你自己的心门从来没真正打开过，你无法全然信任医生和治疗师，所以状况一直停滞不前。”

　　“抱歉林医生。”季动赶忙道，“我不是……”

　　“我知道，你的不信任不是针对我，而是所有人。”林采卿接过他的话，“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治疗需要药物和心理疗法的相互配合，用身体疾病来打比方，你只把医生给你的药含在嘴里，却不肯下咽，看似吃进去了，却没真正起到核心作用，病怎么能好呢？”

　　季动喝了口水，沉默地听着。

　　“你只是让身体的空壳随着时间走到了当下，心却一直停留在过去，但你潜意识里又不愿意、或者说害怕承认这点，长期矛盾斗争的心态导致原本的重度抑郁症转化为更为复杂、自杀风险更高的双相情感障碍。”

　　“你开始治疗的前几年，发作严重所有药物都不起作用时，还能使用电休克治疗法，二十几次电休克治疗，才终于缓解了症状。”林采卿面色凝重起来，眼里含着深深地无奈，“但六年前，你的心脏出了问题，电休克治疗也用不了了，当时我非常焦虑和担心，还好你没出什么事。”

　　“这些年你的情况虽然没有进步，但也没更恶化，看似是缓解，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缓解，你学会了一种聪明的方法，把自己从自己身上隔绝出来。”林采卿交叠的双手握得有点紧，眉头深蹙，“你把所有的情绪压在一个自己里，另外一个自己可以冷眼旁观，让假想出来的自己去承担痛楚，这是很危险的，严重就会导致精神分裂症甚至多重人格障碍。”

　　是的。

　　季动垂着眸，轻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林采卿说得一点没错。在心脏出问题不能再用一些激烈的治疗方法以后，他聪明地学会了分离自己，承担不了的痛苦，就推给另外一个自己。

　　虽然不会每次都成功，但确实帮他渡过了几次难关。

　　“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家人的配合非常重要，但对你来说……”林采卿一向强势的眼神也露出慈爱心疼的柔光，“那是你所有噩梦的来源。”她伸出已爬上些许皱纹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下季动的肩膀，“如果没有亲人的支持，那么来自可靠朋友的助力也是大有裨益，可你的朋友本来就不多，仅有的几个，对你的帮助也是微乎其微，文朝还要靠你拉着，不过帮助别人其实也是一种治疗方式，可以加强成就感，从中寻求到自我价值，但显然，这一点对你来说，也并不适用。”

　　“你的性格和拒人千里的气场，又导致你无法融入任何‘互助小组’及‘互助活动’。”她捏捏眉心，“季动，你不是我遇到的病情最严重的患者，但确实是让我最头疼的一个。”

　　“这些年，费心了。”季动淡笑了下。

　　林采卿摇摇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毕生倾注热血的事业，跟你说这些，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可以坦诚地沟通，你向来聪明敏感，从来不需要欺骗式的虚假抚慰，告诉你最真实的情况，才是明智的选择。”

　　“所以，虽然头疼，但我也一直和你说，不要放弃。”林采卿像安抚自己的孩子那样轻轻摸了摸季动的乌发，“只靠自己战胜病魔的人也是不少的，最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

　　“你迫切地需要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让你切身感觉并承认，你是活在当下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量，“让你愿意打开那扇门，学会接纳，学会信任，你的病情才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对于精神疾病，我一向不太喜欢用‘战胜’这个词，因为那反而像是与自己为敌了，我们需要的不是打压它，排斥它，而是真正理解它，对于治愈的人，我对他们说，恭喜你，与自己和解了，从此世界太平。”愁容已经散去，林采卿的脸上重新恢复自信的光彩，“季动，希望你，早日与那个闹别扭的自己和解。”

　　“谢谢林医生。”季动颔首。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季动瞥见了林采卿办公桌上堆满的资料与书本。这个要强的女人，把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患者和精神疾病的研究。

　　她一直在为消除人们对精神疾病患者的误解、排斥、漠视，以及医疗人员和心理咨询师如何对疾病更准确地诊断、更完善地治疗而做出努力和贡献。

　　“季动。”

　　吕文朝结束治疗和季动准备离开的时候，林采卿喊住了他。

　　“你先上车。”季动对吕文朝道。

　　“我知道，这些年，你每次都准时来治疗，只是想再见一见那个人。”林采卿走近他，认真地看着他，“但我希望，有一天，你是为了治愈自己而来。”

　　***

　　送完吕文朝再到小区时，天色已晚。他出电梯后拎起放在旁边的一个购物袋，是在网络超市订购的一些东西，是泡面、面包，矿泉水，饮料，酒之类。

　　开了门打开灯，屋里和下午走时一样，没再被动过，整个家里安安静静的，看来“那东西”不在。吕文南说的话响在季动耳边，她说“那东西”一般不会随便出门，他也疑惑，“那东西”不在的时候，会去哪儿呢？难不成去大街上吓人玩？

　　把东西收拾好，他从冰箱里随手抓起一袋面包和一罐可乐扔到阳台的一小桌子上，自己则在小桌后面的吊椅上窝着。这阳台没封，二月的寒风呼呼直往里灌，季动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一手撕开面包啃着，一手拉开可乐的拉环就着冷风喝起来。几小口面包和可乐下肚，他觉得晚上需要的糖分够了，就把食物扔在一边不再动。

　　夜更深，那风里像夹杂着碎裂的冰块，吹得人脸上生疼。季动却不动，神色平静而冰冷，他仰靠在吊椅上，半阖着眸盯着暗沉沉的天空。

　　嘭——

　　带着诸多不满的关门声突兀地从他背后响起，季动一下回了神微转头朝后面看去，刚刚大敞四开的客厅推拉门此时正严丝合缝地关着，生怕一丝丝冷风透进去似的。

　　季动对着紧闭的门嘲讽且嫌弃地扯了下嘴角。

　　呦，新鲜，鬼怕冷。

　　鬼：“……”

　　然后季动眼睁睁地看着窗帘也“滋啦”一声合上了。

　　季动：“……”

　　脾气还不小。

　　他立马跳下吊椅，推开门拨开窗帘进屋，“啪”地一声打开灯。

　　画面映入眼里的瞬间，他无名火直窜。他挪到心脏病犯的家具，又变回了原来的位置！

　　“春风？！暖阳？！”他一脚踢翻了离自己最近的凳子，“去你妈的！玩儿我呢！”

　　他闭眼缓息，转头出去把在寒风中放置了许久冰凉的可乐一口全部灌下去，才算冷静了些。

　　冷静了的季动一脚勾起刚刚被自己踢翻的凳子，袖子一撸，又开始把家具一件一件按自己喜好重新挪放。

　　全部弄完后已大汗淋漓，他又开了一罐可乐，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喝。

　　滋啦——

　　屋内灯光忽然全灭，片刻后，靠近窗帘的一盏落地灯亮了，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浮在了窗帘上。

　　季动推了下眼镜，捏着可乐抬头盯着那影子。

　　是个微偏的侧影，身高看起来和他差不多，一手插兜一手自然地垂落在身旁，高挺的鼻梁隐约可见，头发看着有些凌乱，脑后微长的头发随意扎成一个小揪揪。

　　影子没有五官，但季动就是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季动从沙发上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隔着几块地砖和他默然相望。

　　呼——

　　风起，窗帘连带着身影摆动起来，身影倏忽化作黑沙前飘散而去，黑沙抚过季动的脸，他眼前一花本能地闭上，再睁开时，灯光大亮，落地灯已灭，窗帘上已什么都没有了，也静止得像从未飘动过，先前种种仿若一场幻觉。

　　季动眯了下眼，扔了可乐就去洗澡睡觉了。

　　每天这么忙活一翻，别的不说，睡眠质量确实有提升。

　　但连续折腾了五天后，季少爷他厌烦了，暴躁了。

　　搬完最后一件家具后，他往沙发上一瘫：“不玩了，有种面谈。”

　　半夜12点，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季动床前。

　　本就没睡熟的季动睁开眼，淡定问：“谁？”

　　低沉颤抖夹杂着呜咽的声音飘到季动耳边：“鬼～索命～”

　　“随便，反正……”季动双目一闭，“我也常常想杀了我自己。”

　　鬼阴笑着伸出了爪子掐向季动的脖子。

　　“等等。”季动忽然又睁开眼，“我是不是说过，不准进来？”

　　鬼：“……”

　　鬼默默收回爪子，呜咽声又飘到季动耳边。

　　“那～～～咱们外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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