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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冥辛?!”我大惊,“那不是她们的大将军吗?”
大将军杀敌作战,是很世俗的印象,和乌山里挥枝洒水的祈雨鬼主乍然勾连上,令我一时瞠目,适才在脑中浮想的翩然作法之姿,也如水泡戳破,纷纷碎了一地。
她,冥辛?我在牢中所见,苦大仇深,戾气无边,这份杀气做将军我信,做高山云气间的鬼主么。
六娘笑着看我,意味深浓,像是一早设在这里,只待我露出目瞪口呆之相,再漫不经心地淡淡说起这位纵横沙场的狂战士背后不为人知的过去——自然,言辞间总要有意无意地带进一丝志得意满。
哼哼,但你一定猜不到,我的难以置信是因为我见过她了,还替她上药了、包扎了……当然,之后的事我就不想提了。总之我才是那个怀着更大秘密的人,按下这份隐秘的小得意,我佯装心急,催促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六娘果然神色满足,理了理衣衫,掸一掸并不存在的灰,方道,“那就要从我第二次去婺国说起了……”
她略略一停,似在回想,缓缓道,“三年前我又一个人去那做过生意,那时第一次听说冥辛,那会儿她已成了鬼主。其实我第一次去时,婺国并没有正儿八经的鬼主,因为鬼主是由鬼蛇来选择的,只要鬼蛇没有选出人,就没有鬼主。但像祈雨这样的大仪式,须有一个人暂代鬼主,当然,这个人是不必冒死进入水桶的。在冥辛之前,鬼主一直由王族的公主暂任,毕竟鬼主之位极为尊贵。而据我所知,冥辛是唯一以平民之身担任鬼主的特例。”
“你是说,冥辛并非贵族?”我疑道。
六娘点了点头,道:“冥辛的来历我并不知道,在婺国知道的人也不多,但她并非出自宫廷却是一定的。她像是凭空出现,又一步登天当上鬼主。婺国的鬼主之位此前已虚席了几十年,而冥辛的出现令婺国人大为狂热。据说在冥辛出任鬼主的那天,民间点燃千万火把,整整燃了二十一天,来庆贺她们的新鬼主。
“可惜呀……”六娘神情间满是遗憾,“我没有见过那时的盛况,我第二次去婺国时,冥辛已经当了大半年鬼主了。”
我不解道,“那既然她鬼主当得人心所向,又怎么变成大将军了?……”
“不,”六娘止道,“她还是鬼主,毕竟这是鬼蛇之意,只是她又多了个大将军的身份。”
“还有这种做法?”我蹙起眉,“不可思议啊……”我想象咱们尚国的礼官,操办祭典之余,还驾着马赴边疆厮杀,离奇。这还是在尚国,礼官与将军都是臣,都属朝廷,是官衔;在婺国,鬼主显然超脱朝政之外,是另一条道。
六娘轻摇头,“本来是没有这种先例的。因为鬼主身份特殊,说得明白点,叫不食人间烟火,主要职责在于与鬼蛇心灵相通,为社稷祈福驱禳。有一种说法说,是冥辛自己提的要去战场,也有说法说,是国主让冥辛去。其实鬼主并不受婺王的约束,她的身份比婺王更尊贵。但总而言之,最后冥辛自己去了,信众虽然不满这个决定,但鬼主的意志无人可以左右。”
听罢,我不禁对鬼主的权力十分之不爽。如果规定鬼主不可身兼多职,就像道士只可修仙不可礼佛,俗务与神务泾渭分明,那我的公主就不必面临强敌,我尚国可高枕无忧也。
这个冥辛,果真不让人省心。
六娘似是说累,伸了个懒腰,悠哉道:“哎呀,现在婺国人一定后悔死了,当初说什么都不该让她们的鬼主大人去打仗嘛,现在人死了,去哪里再找一个新鬼主呢?”
我心忖,果然冥辛没死的消息不能泄出去一丝,否则,婺国人还不疯了一样跟咱们拼命,到时候战火又起……就让她们继续哀悼,反正早哀悼晚哀悼都要哀悼,早早把丧事办了早了一桩事。
与六娘聊得不知时辰,无意间向外一瞥,竟见外头天色暗沉,遂赶忙起身,向六娘道:“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今日多谢六娘,我听得十分尽兴,改日可容我再访?”
六娘亦起身,笑着拍了拍我,道:“不用说谢,我今日也是遇到了你,总觉得很亲切,大概是我们有缘,我巴不得你以后常来陪我说话,我一个人在船上才不孤单。”
“一定一定,只要你不嫌我添乱,我一定常来。”又能听故事,又能看江景,还有美人相伴,美食任点,岂不美哉!我一口答应。
六娘送我下楼,又看着我坐上小舟,方才回身。
回了府,我才想起忘了把脏了的衣服带回来。倒不是因为舍不得,是放在别人家,别人扔也不是穿也不能,平白占了地。不过我想我不久就会再去,那时拿回来不迟。
府上的丫头告诉我刚刚宫里头来人,要我明晚赴宴,圣上在后苑摆庆功宴。
庆功宴其实很累人,黄昏时候去了,半夜漆黑黑地回,因为菜要一份一份地呈上,跳一支舞上一份菜,唱一支歌再上一份菜,等得人心急。皇宫的歌舞虽然好看,但也看了很多次,不怎么新鲜了,而且我对歌舞百戏也无太多热忱,宁可踏踏实实饱吃一顿。
不过有一道菜是很令人魂牵梦萦的,名字取得也可爱,叫玉露团。色若白玉无瑕,状如雪山巍峨,触齿即消,凉滑清甜。做法也很旖旎有趣,先将奶酥加热软化,再由一美人捧在手心,从指缝间漏出一缕缕细丝,点在白瓷盘上,淋出一座参差的高山,最后封入冰窖冷藏。寻常人家没那么大的冰窖,做不来这东西,因而我也只得在皇家赐宴中尝尝,是我在筵席中最翘首以待之物。
这次的庆功宴是为庆公主得胜归来,我自然更期待些。这次令婺国元气大伤,大约会办得更隆重。
第二天我穿上公服,于傍晚红霞中入了宫。文武百官先在保和殿山呼万岁后方才各自入座。我本是太医院一名小小医官,按礼制,只配在大殿外的游廊下,绵延数里尽头处,坐一颗用红布盖着的木墩子。不过因我是公主伴读,自小公主坐哪,我也在哪,是以我此刻坐在正殿右数第二个位置,并不觉得不妥。
我上方是公主,下方是裴相,对面是汋萱,汋萱的上方是她母亲雍陵王。亲王宰执,各个货真价实,唯有我是裙带,只不过我这条裙带够粗,是今日的主角,挟带混进来的我也更心安理得了。
公主今日身着深蓝镶金边长袍,头戴束发錾花金冠,金贵不少。平常她几乎只戴一支簪子,或是长带束发,很少戴冠。
汋萱则和平日相差无几,碧色广袖长衫,仙风道骨的模样,令人疑心不是来赴宴,而是来登仙。不过腰带上坠了比往日更华美繁复的组玉佩,聊作一点庄重。汋萱此人,爱风雅,不喜穿金带银,只喜佩玉。但依我看,这叫越缺什么越想着什么,君子以玉比德,温润而泽,有瑕于内必见于外,她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这头正欣赏着汋萱飘飘长发,翩翩衣袖,她那头与雍陵王说完话,回身正对上我的目光,嘴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最看不懂这个意思了,让人想和她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于是转头和公主说话,“公主,我昨天去了家新酒楼,开在江上,可有意思了。菜色好不好另说,反正再好也好不过你府上去,但是却很新奇,连汋萱都盯着那食单好一会儿不放手。”
公主微微侧首,道:“噢?汋萱也在?”
我撇撇嘴,道:“这京城但凡叫得出名的酒楼里,哪里没有她。我也是偶然碰上,就一起坐了。不过后来出了点小麻烦,她就先走了……”
公主轻轻歪头,注视我道:“小麻烦?出了什么事?”
她准是以为我和汋萱吃着吃着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小时候一贯是这走向。现在却不这样,我得罪不起汋萱,她也不屑同我计较,格外风平浪静。
我道:“是店里伙计不慎把茶点泼在我身上,我去清洗,汋萱就先走。你不知道,那件衣服泼得真值,泼来了老板,她和我讲了不少事。”我挪了挪身子,凑近公主耳朵边,“你不是把冥辛绑了吗,那老板是个行走天下的商人,恰好对婺国有些了解,我就求她讲讲婺国的事。我猜连你也不知道,冥辛是个半路出家的兵,她的真实身份是婺国的……钦天监?反正神神叨叨的,她们那叫鬼主。”说完,我把身子挪回去几分。
公主稍倾身体,向我拉近些,道:“这个老板似是个奇人,她是尚国人?”
我思索道:“她说她生在西南蜀郡,不过从小就跑江湖,京师官话说得也好,这,算是尚国人罢?”我忽然也有点糊涂,这样四处漂泊的人究竟算是什么人?
公主停顿片刻,问道:“她左手上是否有一条疤?”
我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出来,不过疤痕毕竟可以遮掩,你问我这些,难道你怀疑老板是婺国来的人?”
公主道:“我的确怀疑,你说这个酒楼是才开,时间这样凑巧。”
我见她眉蹙得越来越深,便用食指在她眉间轻轻按了按,“今日是为你开宴,你已经不在边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想六娘应该不是冥辛的人,不然她为何要告诉我冥辛的事,这不是暴露了自己。或许是我眼拙,婺国吃了败仗,我看她也是真心实意地舒了口气。”
公主眉稍展,瞥了我一眼,道:“前面分析得有几分道理,只是,说到你的眼,……咳,我又多了几分怀疑。”说完转头,摆出一副细思琢磨之态。
我风驰电掣般在她腰际拍了一掌,以作回敬。有案几遮挡,约莫也无人瞧见,我低头凑过去道:“呵,你竟然怀疑我的眼光,看着罢,改天你和我一同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位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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