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杳杳

　　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红菱照旧捧起衣裙供青芷择选，她打趣道：“今日姑娘穿鲜艳一些吧？”

　　青芷笑了笑，手中拎出一件芽白折枝牡丹暗花薄缎长袄，红菱视线环扫一圈，麻利地抽出一条墨绿杂宝璎珞襕裙轻抖两下：“上衣素净，襕裙精致，姑娘穿起来定然好看。”

　　换好衣裳，青芷坐在妆镜前，紫叶打量片刻，见她乌发浓密，柔若滑缎，梳桃心髻最好不过，目光划过青芷耳畔，不由赞道：“姑娘耳间这对珍珠成色真好。”遂选一对草虫簪点缀髻心算是应景，又从妆奁中挑出一对镂空莲花缀珠步摇。

　　紫叶满意地点点头，青姑娘平日里不爱梳妆，今日可不能输了阵，她重新浣手擦干，按住颇有几分躁动的青芷坐在凳上，细致地为青芷上妆描眉。

　　青芷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小丫头，倒也生出几分耐心任她二人摆弄。

　　待得妆成，两人眼里放光，兴奋地说道：“姑娘今日可真美，奴婢瞧着定能惊艳蓟州城里的女郎们！”

　　青芷抿嘴轻笑道：“这些话咱们几个说说便罢，女子容色不过一时，最后又能留得几分呢。”她年岁尚轻，从书上和前人口中听过不少薄情寡义的故事，竟生出一些与年岁不符的感叹。

　　只不过一位妙龄女郎说出这种话来，难免透出一股强说愁的滋味。

　　李如松悠闲地靠在月门前等候，眼见青芷穿花拂柳而来，渐行渐近，女子削肩细腰，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宛如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古人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青芷走下马车才发现他们到得算是迟的，水畔三三两两聚着年轻男女，莺燕娇啼，春风轻拂。

　　李如松不爱官场应酬，认得他的人却不少，没走几步就有人上前攀谈。

　　别看他如今随着年纪成熟稳重许多，及冠之前却是一个暴烈难驯的性子，那几年李成梁逐渐起势，带着他进入疆场历练几年后才将他的脾气磨砺下来，曾经的辽东小霸王声名渐隐，仅余一个性情难测不好相处的评价，这日难得他神色温和，唇角隐隐带笑，是以上来打招呼的人愈发络绎不绝。

　　青芷索性退后几步，给这些人腾出位置来，她和红菱正低声说笑，就见迎面走过来几位衣着鲜妍环佩叮当的姑娘，十分打眼。

　　这几位女郎中为首的正是蓟州知州崔大人府中大小姐崔瑾棠，崔大小姐生得样貌清秀，面上天生带着三分笑意，她好奇地打量着青芷，主动开口向她介绍起自己与同伴的身份来，正想询问青芷名姓，便听身侧一位女郎抢先道：“这位小姐面生，不知是哪家闺秀？”出声的乃是蓟州同知府上陈二小姐。

　　青芷没想到会有人来与她搭讪，想来亦是因着李如松的关系，她礼貌答道：“我叫青芷，并非蓟州人士。”

　　陈二小姐接着道：“那姑娘打哪儿来？怎地和李将军同行？”

　　青芷察觉她话语中的机锋，笑着看向那女郎，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陈二小姐还欲开口，只听李如松冷淡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走到青芷身旁：“青芷乃本将表妹，有何问题？”

　　气氛微凝。

　　崔大小姐的眼神循声看向李如松，她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笑道：“原来如此，我正觉这位妹妹好生亲切，李将军既要应酬抽不出身，不如让我们带着妹妹一道玩耍？”

　　青芷虽非怕生的性子，但让她与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起游玩不免古怪，她面含歉意地摇头，有些害羞地看了一眼李如松道：“多谢姐姐体恤，我呆在表哥身边也是极好的。”

　　崔大小姐一怔，点头笑道：“那便不打扰将军同青妹妹，我们先告辞了。”说罢，一行人相继离去，那陈二小姐被李如松不冷不热地怼了一句，此刻涨红着脸，狠狠瞪一眼青芷才转身离开。

　　身边人轻轻一笑，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多谢表妹没有当面拆穿，这些人虽说都是趁着节日出门游玩，但心思难免浮躁，今日我们说过的话见过的人不出半日便能传遍蓟州官场，为免他们背后嚼舌，我才故意有此一说，还望青芷莫要见怪。”他将声线压得微沉，轻轻低头看着青芷。

　　青芷促狭地眨了眨眼，两人不由齐齐笑出声来，一个敢说，一个也敢接。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两人言笑晏晏，说话时头挨着头，俨然一对亲昵的表兄妹。

　　不过总有不识趣的人凑上前来。

　　一群穿红着绿的年轻人走过来，走在前头的蓝衣青年高兴地冲过来，又迟疑地顿住脚步，他看李如松破天荒地穿着一身月白莲纹直身，头戴网巾，衣着打扮与平日大相径庭，不由奇道：“子茂这身……”

　　待瞧见一身白衣绿裙的青芷，他便下意识地住了口，只轻笑着对李如松暗使眼色。李如松见他刻意挤眉弄眼，遂冷冷睇他一眼：“你今日不是负责轮防？怎会出现在此处？”

　　青年轻咳一声道：“怎么，只准你换休，我就得天天轮值？就不兴我也来此走走吗？”

　　旁边众人应声取笑道：“哈哈哈，他爹娘着急他一把年纪日日在军营里厮混，这不，赶着他来到此处，说不定哪家姑娘眼瘸了能看上他……”

　　青年恼怒地拍开那人搭在他肩上的手臂，轻哼道：“子茂兄都不急，我急什么？”说罢拱手向着青芷道，“姑娘有礼，在下名唤林远，乃是子茂的好友兼同袍，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听得一群人打趣林远，青芷亦觉好笑，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眼前。

　　李如松踏前一步挡住林远好奇的目光，眼含警告地盯着林远道：“由清难得休沐，还是不要辜负你爹娘的一片苦心，多去别处走走才是。”

　　两人平日里相处惯了，林远也不怵他，探头对着他身后的青芷眨眨眼道：“闲逛有何意趣，我看这样，不如大家一起去跑马，既能遍赏春景，还能舒展舒展筋骨。”

　　李如松知晓他的性子，抬手扳正他的脑袋，知道今日是被此人缠上了。他转头以眼神询问青芷，见青芷点点头，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一行人挨个让随从牵马过来，寻得一块空地将马儿们排成一排。

　　逐风性子高傲，立在李如松身旁轻轻打了个咴儿。

　　李如松吩咐胥九李顺跟随青芷，温声叮嘱几句后才牵着逐风走到起点。

　　林远骑在马上，眼尾打量着李如松依依不舍的模样，侧身打趣道：“难得见子茂如此婆婆妈妈的模样，看来这男女之情实在麻烦，沾不得，沾不得啊。”他边说边摇头，颇有几分庆幸的意味在里头。

　　李如松神色坦然，唇角轻勾：“你这话该向你爹说去。”

　　林远“嘁”了一声，啧声道：“你这人真没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只敢跟你说说。”

　　李如松赞同道：“不错，所以我说了，你这话该向你爹说才是。”

　　林远气了个倒仰：“李子茂，你不占我便宜你浑身不舒坦是不是？”

　　正说话间，一道发令声下，林远暂且放下口舌之争，一群人欢呼着拍马驰去，片刻便只能看清几个黑点。

　　青芷远望片刻，站得无聊，便走到一旁铺好的垫布上坐下，吩咐红菱紫叶也坐下来休息。

　　三女正说着玩笑话，转头就见陈二小姐一个人带着她的贴身丫鬟站在不远处，青芷歪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她，见她生得一张白净的圆脸，圆圆的眼睛沮丧地低垂着，面上还有些稚气未脱。

　　陈灵玉率先沉不住气道：“你与李将军到底是何关系？”这话说来倒颇有些色厉内荏的娇蛮。

　　又是这个问题，青芷失去兴趣，神色惫懒地觑她一眼：“我表哥不是说过了么，你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自管去问他。”

　　陈灵玉气结：“我才不信呢！李将军唤你表妹时你面上神色有丝意外，可能你自己都没发觉。”

　　“哦，所以呢？你被人撺掇着出头吃了挂落，现在又落了单，让我想想，莫非是和那群小姑娘吵架了？”

　　“你！”

　　青芷笑得双眼微弯：“走了这么久你不累么？过来坐吧。”

　　陈灵玉避开众人乱走一气，没想到转头又撞上青芷，此刻被她讲中心事，只觉心头的杂思乱绪全然化作满腹委屈，热意直冲眼角，鼻头一酸，眨眼间就要落下泪来。

　　她抬头望向青芷，对方却看也没看她，正转头问道：“红菱，我好饿，你有没有带吃的？”

　　陈灵玉喉间一哽，这人难道没发现她都要哭了吗？心口的委屈登时如同潮水撞上巨礁，顷刻间碎作一地。

　　红菱答应一声便去取了食盒过来，青芷擦过手打开食盒，拈起一块玫瑰糕递向陈灵玉，问道：“你要不要？”

　　陈灵玉红着脸冷哼一声，青芷见她方才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一把拉过她的手来，将玫瑰糕隔着手帕放到她手中，轻笑道：“尝尝吧，很好吃的。”

　　陈灵玉不再吭声，顺着她手头的力道坐下来，一手拿着绢帕掩着鼻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玫瑰糕入口即化，糕体松软，咬一口唇齿生香，几口便吃完了。

　　“味道如何？这可是我家红菱最拿手的点心。”

　　陈灵玉点点头，娇矜地点评道：“入口绵软，不错。”

　　青芷递过牛轧糖给她：“尝尝这个，你们蓟州城里最出名的点心铺子里头买的。”

　　陈灵玉目中一亮，吃得脸颊鼓鼓：“这得排两个时辰才能买到吧，今儿这日子可着实难得买到。”

　　青芷吃下一块才道：“可惜凉了，刚出炉的时候才最好吃呢。”

　　陈灵玉倒没她挑剔，这家点心铺的牛轧糖入口甜软，满口都是醇滑的奶香，配上香酥脆口的核桃仁，历来都是最受欢迎的小点，出炉便即售光。

　　李顺站得较远，此时顺风听得一耳朵，不由悄悄点头，可不是吗，天没亮公子就吩咐他去排队了，他顺手摸了摸怀里，掏出青姑娘给他们留的那份递给胥九。

　　几名姑娘年龄相近，算来陈灵玉比青芷还小上几个月，很快就聊成一片。

　　陈灵玉年纪虽小却颇有些说书的天分，青芷津津有味地听她讲完头先一众女郎的关系，便投桃报李地捡几件江湖趣闻说给她听。

　　如意门中众多女子一起生活长大，青芷身为掌门爱徒，在门中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她见识过许多不同性格的女子，与陈灵玉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自是驾轻就熟。

　　正说到精彩处，便听马儿的嘶鸣声远远传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