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华谱

　　李邦五与岳兆广第一次下棋是在入太学院的第三年，那会儿大家年纪都还小，刚学对弈，所以二人整盘棋杀的你来我往，最后却因为赵启汉的捣乱不得不休兵，结果就是谁也没赢。
　　“那一次，汉之表面看是为了避免我们俩冲突，其实是在帮你。”岳兆广比李邦五大四岁，却因为脸幼，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头稍矮，却生的俊美修目，据说也是随了他的母亲。
　　“后来，他说我们二人的杀伐心太重了。”李邦五伸手落子。
　　“的确挺重。”岳兆广笑笑，没有急于落子，而是端起茶杯慢慢品茶，但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这才到中盘，你这棋下的是不是有点心急了？”
　　“那一角早就是死局，留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徒增烦恼罢了。”李邦五也端起一旁的茶杯，顺手又捏了一粒棋子在手。
　　“这么急，显得你后路不足啊。”岳兆广笑笑，果真如他所料，这家伙心生杂念了，李伯仲一死，他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内部人心不稳，外部强敌环伺，这么着急来京城，怕是想拿他立威吧？着急好啊，着急就会失智，而失智就容易出差池，放下茶杯，在对方的核心区按下一粒棋子。
　　在他下手的同时，李邦五也点下棋子，“不是我的后路，是大家的后路，再拖下去，就是满盘死局了。”只有岳家早日覆灭，诸侯之间才能拼死厮杀，而汉北才有机会绝处逢生。他们李家已经打了太多年仗了，无法再维持这种高强度战争太久。
　　岳兆广抬眼看了看李邦五，淡笑道，“你我同归于尽，对我们二人来说，与满盘死局又有何异？”李家现在该做得是除掉其余诸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得到天下，否则终将功亏一篑。
　　李邦五瞅了瞅棋盘，抬眼与其对视，那眼神和昨日李洛看到的如出一辙，“未必是同归于尽，我这边的棋子好像多了两颗。”如果李家的目的是成为第二个岳家，那么战争早在多年之前就结束了。李家要的从来就不是这几座宫殿，这些宫殿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李家要的是成为拿起棋子的人，那种数百年都不会退场的真正棋手，为此不惜拼掉身上这层铠甲。
　　岳兆广双目微眯的看着他，良久后，哼笑一声，“多年不见，你的棋艺的确见长。”他确实有些看不懂李家的打算了，收回手，继续品茶。
　　李邦五也没再步步紧逼，他知道对方在拖延时间，等那颗“绝杀”棋子。

　　近酉时末，一轮红月从东方天际初升，挂在皇城城头，似血的光芒照在天阶之下的青条石上，让人看不出哪里是真血，哪里是假血。
　　岳兆广一身锦袍，背手立在天阶之上，俯视着阶下的沙场。
　　李邦五则是一袭青色孝袍，站在他左后方，与其一同俯视阶下。
　　“听说汉北王的亲卫营骁勇善战，曾随他征战南北，想不到如今却死在了这里。”岳兆广望着天阶下被砍杀殆尽的兵将，微微叹了一口气，像是惋惜，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这支亲卫营的场景，虽然只有五六岁，但他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沙场。到处是血，当他以为自己快死时，一只大手将他从死去的宫人手中抱起，为他裹上战甲，带他冲出重围，那人才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惜，后来他发现自己跟大英雄是站在对立面的，“我不会削去他的头衔，他永远是大岳国的北王。”说这话时，岳兆广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跟李邦五能听见，“第一次见你，我就很讨厌你，因为你是他的儿子。”那个时候，他非常嫉妒李邦五。
　　“我知道。”李邦五微微颔首，正是因为他的敌意，他才对他特别在意，否则也不会这么了解他。
　　“李肆五，我不会留下，不能给他留一个这样的后人。”岳兆广望一眼远处的沙场。
　　李邦五没作声，只是眺望着城头的血月。

　　天阶下的乱局被评定之后，皇城内冲出了一支银甲军，团团将李肆五的那支御林军围住。
　　银甲军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李肆五的莫逆之交——岳平旭，那个整天带着他花天酒地，怂恿他争夺汉北王的人。
　　李肆五撕下坏掉的肩甲，冷笑的看着马上的岳平旭，听着他长声宣读自己的罪状——弑兄，叛逆。
　　“看来你们早就想好怎么给我‘善后’了！”李肆五扔掉手上的长枪，冲好友一声长吼。
　　岳平旭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好友，丝毫不为他的怒吼所动。他早就跟他说过，塔腰上的人不要随意往上爬，即便爬上去也是给人背锅的。
　　“给我下来——”李肆五从身旁的士兵手里拿过一把长弓，一箭射在对方的马腿上。
　　岳平旭用力勒住马缰，没让马受惊乱跑，勒停马后，从马上跳下。
　　见他下马，李肆五将弓箭还给士兵，并对一旁的副将一伸手，道：“剑来！”
　　一旁的副将将背上的重剑解下，用力扔到空中，李肆五一挥手，攥住半空中的剑柄，一把将剑抽出，直指岳平旭，一声长吼震彻宫墙内外，“汉北骁骑营听令，随我一道卫国锄奸！”
　　被团团围住的“御林军”迅速变化军阵，盾牌在外，弓箭押后，长枪居中排列。
　　此时，天阶顶的李邦五缓缓上前两步，与岳兆广并肩而立，一起望向被银甲军包围的黑甲军，语气平缓道，“这支亲卫营随先父南征北战，诛杀北虏，平定叛逆，守京师安稳，护中原太平。陛下太久没见他们了，怕是忘了他们的血性，他们怎么可能愿意死在蝇营狗苟之中，今夜就让他们再为陛下尽一次忠吧。”
　　岳兆广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冷漠的望着台阶下的一切。

　　一阵山呼海啸声中，黑白两军短兵相接。
　　“这些年，你装得不错！”岳平旭长刀一挥，对着李肆五就是一刀。
　　“都要感谢你的谆谆教诲，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李肆五挥剑挡下劈来的一刀，突然剑身一斜，直刺向对方的命门。
　　“剑法不错！整天花天酒地，你他娘什么时候学的！”岳平旭侧身躲开，长刀也随之到了李肆五的咽喉。
　　李肆五剑身一立，挡住了咽喉处的刀光，“你他娘什么时候学的，我就是什么时候学的。”他们俩同是暗桩，大多数的经历都是类似的。
　　两个回合下来，二人谁也没占到便宜，退后一步后，各自解决了一个欺身上前的兵士，随即又战到一处。
　　“你的出身比他好！其他方面也并不逊色太多，真的不打算再搏一搏？！”岳平旭边打边吼，这么多年来，他苦心孤诣就是为了让这小子生出一丝夺权的欲望，哪怕是一点火苗，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本以为成功了，今日能除去李氏兄弟，想不到却转眼变成空。
　　李肆五心说，都到这份上了，还他娘不忘挑拨，简直厚颜无耻，于是一声怒吼道，“老子不是畜生，不讲血统！”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水。
　　“你个孬种！”岳平旭也怒吼一声，紧接着狠狠一刀砍下。
　　“孬种是你们！有这么好的身手，为什么不去边关！北虏犯境，是我汉北军士誓死捍卫中原，你们只会躲在京城花天酒地！”李肆五终于发泄出了这么多年来的愤怒，他的第一位剑术老师就是死在抵抗北虏的边境上，那一次他们汉北死了太多人，就因为他们这些人想削弱汉北的实力，关键时刻只会耍心机、内斗，不想着一致对外，害的汉北军死伤殆尽！父亲也因此重伤在身。父亲的死，就是这么多年来旧伤太多导致，这些利欲熏心的人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我不去就是因为你们李家的狼子野心，挟天子令诸侯！”岳平旭喝道。
　　两人说到愤怒处，都使出全力，刀剑碰砸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这天下是我岳家的！你们这群叛臣逆子！”岳平旭气喘吁吁的后退半步，左肩因为刚才拼杀时没注意，被周围的残兵砍下一刀，血水溅得满脸都是。
　　“天下是天下人的！你们岳家无能，惹天怒人怨，害民不聊生，你不该死，谁该死！”李肆五拔下右臂上的箭扔到一边，再用力将剑插进泥土中，随即看了看远处，长吼一声，“传令——御林军进城！斩叛逆，护君王！”
　　岳平旭随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徐徐开启的皇城城门，看来李氏兄弟为了今夜做足了准备，先是李肆五佯装弑兄，领了穿着御林军军服的汉北亲卫军来做戏，引出他们的杀手锏，然后再用真正的御林军“勤王”，一举灭杀他们，最终将罪名推到他头上，“看来你们李家是真的要做这叛逆之事啊！可知这么一来，你们将会面临什么？你们是在找死。”
　　李肆五笑的张狂，“我们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你们是非死不可！而且要走在我们前头！”
　　岳平旭提刀打量一番这个曾经的“莫逆之交”，从认识他第一天起，他就对他存着杀心，眼见着他只知道花天酒地，不思进取，更是存着鄙夷之心。所以他看不上他，心底里也不愿把他当朋友，想不到最后被一个看不上的人给耍了，“我承认看错了你。”
　　“你没有看错我，你只是高估了自己，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的话么？你说塔腰上的人就是塔腰上的人，要有自知之明。”挥手指向天阶之上，那里正矗立着两道人影，“没有本事就好好当二世祖，不要试图爬上去，这话我听进去了，你呢？你说服了我，却说服不了你自己！”
　　“我岳家才是这大岳国的主宰，你们这些狼虫鼠蚁凭什么称孤道寡！我不甘心——”岳平旭长吼，他和岳兆广是岳家新秀，打小就立誓要重振皇族威权，让大岳回到先祖时的辉煌，并为此拼尽全力，从未懈怠，一个小小的李家，不过是他们先祖的马奴，凭什么敢在皇城耀武扬威！
　　“人生一世，坏就坏在不甘心，要学会适可而止，这是父亲给我们兄妹四人的遗言。我从没有过朋友，所以即便知道你别有所图，但仍当你是朋友，这句话就赠与你吧。”李肆五拔起剑，决定用朋友的方式送对方一程。
　　然而就在剑尖接近对方命门时，却停住了，他……做不到，他很少杀人，这些年来一直是父兄挡在前面，没让他直面这些残酷，今晚已经杀了太多，多到超出了他的负重，没力气再杀自己的朋友。
　　“李肆五，如果你真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停手，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岳平旭抓住他的剑身，厉目望着他，他终其一生的梦想就是复兴大岳，为此不惜藏匿本性，背叛朋友，战死——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李肆五看着他瞳孔中倒映的血月，没再迟疑，一剑到底——浓稠的血液从剑身的沟堑中缓缓流向剑柄，盖住了“肆风”的“风”字。
　　“肆风……是把好剑。”这是岳平旭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李肆五将剑身从岳平旭胸口拔出，执剑的手却不停在颤抖，怎么都压制不住，直到兄长来到他身前。
　　“你也这样过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问兄长道。
　　“一样的。”李邦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随后整理一下衣袍，缓缓转过身，冲天阶上那个孤零零的人影长声道：“禀陛下，汉北李邦五奉命回京，已将叛逆尽数绞杀！”
　　天阶上没有任何动静，直到红月攀至中天，上面才走下来一名宫人，念了一长串歌功颂德之词，还赐了李邦五一连串的头衔。
　　最终，李邦五正式受诏成为新任汉北王，并掌管御林军大印。
　　岳平旭等人则被定为叛逆。
　　李肆五倒是“平叛”有功，但因为在皇城内动了刀兵，加上之前被传有弑兄夺权之嫌，只能功过相抵，暂时被带回汉北王府。
　　一场大乱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结束。
　　京城再次恢复平静，只是这次之后，皇城彻底失去胜算，岳家再没了翻身机会，如同那盘棋的死角，彻底沦为了死局，只差一个时机，便可被彻底覆灭。
　　******
　　青罗是被李洛带进李家的——确切点说是绑来的，因为她当时正想潜入李宅，结果还没靠近围墙就被发现了。
　　正巧李洛从外面回来，让人替她松了绑，领去后院，不但没被用刑，还好吃好喝的供着。
　　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饭不敢吃，觉也不敢睡，揣着暗器在门后呆了一夜，直到次日晚饭时，才见到李肆五，只见他不但没死，还大喇喇的正在跟兄长聊天。
　　他……不是要弑兄的么？
　　“老站着做什么？一天没吃饭，你不饿？”李肆五好奇这女人干吗一直站在门口。
　　“人家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来救你，能不能好好说句人话？”李洛瞥一眼二哥。
　　“她那点功夫，全靠脸撑着，不然谁会请她杀人，她妹来还差不多。”李肆五咕哝一句，青瑶的功夫他是领教过的，确实不错，至少能担得起“杀手”二字，这女人完全是她妹妹的附赠，因为会点易容之术，平时帮她妹妹打打下手，“你说你用易容术混进来还算个办法，直接闯不是送死么？”将青罗拉到桌前时，忍不住对她的“计划”指手画脚。
　　“……”青罗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迷惑、惊讶，还有点生气。她先前的确打算用易容术混进来，结果在李宅周围呆了一天都不见有人进出，这让她怎么混？
　　“先吃饭吧。”李邦五开口，没让弟弟妹妹再继续闹下去。
　　趁着他们吃饭的空档，青罗这才有机会悄悄打量桌上的人。
　　这李家兄妹无疑都有非常不错的皮相。
　　坐在主位上的那人，一看就知道身份贵重，一举一动都透着威严，这股威严甚至盖过了他的俊秀相貌，不必多想，这定然是新任汉北王李邦五。他旁边那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京城名伶姚叶姿了吧？据传是东周吴家的小姐，早先听别人说时，青罗还半信半疑，如今见到真人才知传言不假，这等气度绝不可能是风尘出身。她在莲花阁待了三年，见过多少所谓的花魁，其中不乏美貌绝世的，但容貌可得，气度和教养却是学不来的，难怪能得李邦五的喜爱。
　　姚叶姿身旁的女孩，青罗昨日就见过，也知道她的身份——李宅最小的小姐，李邦五的胞妹。与姚叶姿的温柔静雅不同，这位李宅幺女的美丽像是活的，一颦一笑都非常引人注目，特别那双美目，仿佛会说话，眨眼时像是在你耳侧窃窃私语。听说她的生母是李伯仲最宠爱的姬妾，能生出这样的女儿，那位母亲定然不可方物，也不怪她的儿女能在李家如此权重了。
　　“洛洛，你还是在家多呆一阵儿吧，阿肆如今也没什么正事，这趟汉西之行，让他代你过去。”吃完饭后，喝茶的空档，李邦五开口劝了一句妹妹。
　　“肆哥身上有伤，不方便长途跋涉，怎么？大哥这是不放心我？”李洛冲兄长慧黠一笑。
　　“大哥是怕你见了赵汉之，脑子一发热，留在那儿不回来了。”李肆五在一旁插话道。
　　“我又不像你，花痴不分时间。”李洛别有用意的瞅了瞅二哥身旁的青罗。
　　李肆五自然知道幺妹的话意，无非就是说他危机时刻还拐去莲花阁的事，“你这是承认对赵汉之有私情了？”
　　“你承认，我就承认。”李洛笑道。
　　“……”承认个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这女杀手是什么感觉。
　　李邦五像是没听见他俩拌嘴，接着道，“既然你一定要去，那就帮我带句话给汉之，就说——”话到此，突然顿了顿，“还是身体更重要。”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李洛话音中带了几分冷清，随即重重呼了一口气，“我会把话带到，另外——”望一眼大哥身旁的吴子召，又看了一眼李肆五身旁的青罗，“我这趟出远门，怕是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你们的喜酒估计吃不上了，小妹在这里提前给两位兄长道喜，希望你们——早生贵子。记得啊，早生贵子可是政治任务。”毕竟他们家真的有王位要继承，生不出后嗣，谁敢跟着他们继续冲锋陷阵？万一出了事，连个后续都接不上，没有未来才是一个家族最可怕的敌人。
　　李邦五点点头，算是收到了小妹的贺礼，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并一定非要孩子，但是从汉北的角度，的确需要继承人。
　　李肆五却是翻了一个白眼，除非大哥生不出来，否则这压力到不了他这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