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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妇
民国二十年,是公元1931年,仲半农7岁,郭幼兰10岁。
对待子女上学认字这件事,郭石开没有什么执念,他不认字,照样能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但他又打心底里敬重读书人,觉得他们懂很多大道理。
三女儿小青过了年就8岁了,按照婆家的期待,她得读书认字,可是在家里呆着并不能实现这个事情。郭石开跟妻子商量,要把小青送去学堂。
郭刘氏正在给4岁的小儿子缝裤子,停下手看着丈夫说道,“女孩子哪里有上学的?不得让人家笑话,还以为咱家想出个女驸马,再说了,你让小青上学,小兰和小枝呢?”
“这是老刘家的要求!”郭石开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读书认字是个因人而异的事儿,咱们家现在也有条件了,要说啊,都送去上学也能上的起,可你也得看看闺女们的婆家乐不乐意不是?这读了书的人心都不好拿捏,再不会当传统人家媳妇了,不是举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郭刘氏听着丈夫的话,不得不感慨丈夫的考虑周到,又问“老仲家不也送儿子读书的吗,怎么也不见多开明?”
这句问话让郭石开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他原本想着家庭殷实有田,婆母精明周正,养出的儿子定然正派、有德行,可他也料不到那个亲家仲伟亭是个不着调的,耍钱喝酒的名声在郭家所在的沙河村都传开了,心里隐隐对那个仲半农的将来有所担心,“仲家大嫂是个好人,可道理有时候不是说的,会撒泼耍赖不见得就是坏事。”郭石开说了一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你先忙着,我去跟咱妈知会一声。”起身走出房间。
当天,郭石开就把家里人叫到了一起,公布要送小青去学堂的事情,同时跟大家交代,让10岁的小兰跟在自己身边学习粉坊的事务。
一晃半年,4岁的郭储良被大姐小枝领着站在牲口棚边上看新出生的小牛犊,储良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老母牛舔舐着小牛头顶的旋儿。伸出手,迈出脚想往牲口棚里走,小枝忙将他拽回来,“仔细老牛给你蹬了。”
这时的小兰正跟着父亲在粉坊,今天有买家来拉货。小兰站在小仓库门口记着数,等快搬得差不多了,买家喊郭石开出去拿钱。小兰则继续在门口守着,就在这时,给买家赶车的伙计溜溜达达地进来了,左顾右盼一圈后,冲着小兰说,“你爹让你给他拿个口袋,快去,我帮你守着。”小兰却依旧站着不动,那伙计又催促,小兰才张口说道,“我爹随手拿着口袋哩,再说,我要走了,这计的数该差了,不小心弄乱让你主家少了一袋半袋的,我爹就得骂我了。”
伙计听着这话,只有悻悻地离开,而回来的郭石开恰好听到这话,心里感慨着,“我闺女有心眼!”
“爹,快去看看啊,孟地主家大媳妇疯了,正满山跑呢。”刚下学的小青跑的气喘吁吁,嘴里喊着话直奔粉坊郭石开处。
听了这话,郭石开先是一愣,然后赶紧放下手里的活,飞奔出院子,冲着孟地主家的方向跑去。
到那儿一看,只见孟地主家围满了人,仿佛就像当年家里大爷回来的那般热闹。孟老地主站在门洞下,拄着拐杖,一脸的悲哀,仿佛跟上次见的时候老了十岁,几个家里的伙计正抓着孟家大媳妇的肩膀,押着往家里推,只见那个女人的脸上满是泪水、鼻涕和泥土,身上的绸子衣裳粘的都是茅草和稻灰,完全没有往日那养尊处优的样子,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听说她那大儿子在省城给日本人炸死了”,“可不是,找到的时候连尸体都不是囫囵个儿的”,“人家老孟家还有孙子,那个小老婆生的”,“那这大老婆不就这一个儿子”,“可不是嘛,她这在老家守着,男人成年见不到,哪里怀孩子去”,人群里不时传出的议论声让郭石开头顶发麻,但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是不能问啥和安慰啥的,只能跟着人群慢慢地散开。
郭石开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村长,也是他亲家刘作辅家里。从刘作辅的口中,他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二十天前,日本人关东军炸了南满铁路,随后炮轰了北大营,孟家大媳妇的儿子正是北大营的小军官,迎头赶上了个炮弹,直接炸成了烂泥,孟家大儿子拍了电报跟家里说的这个事儿,那女人听完就昏倒了,再醒来就这个样子了。
“这日本人听说不是在旅顺大连湾那儿吗,咋跑到沈阳去了?”郭石开不解地问道。“这年头哪里没有小日本,我前两天去买洋碱,竟没有咱们东北制的了,只有山田商社的日本货。”刘作辅愤愤地说道,“不过,咱们还是得相信南京政府,看吧,国家不会不理咱们奉天省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北边村子里也在这年根腊月知道了孟家的事儿。
仲伟亭躺在被窝里,口中哼起的是“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他读过书,知道这家国情怀,他身上是有一百个缺点,但总有一点好处。他同情那个被炮弹炸死的小老乡,也同情那个老年丧子的发疯了的孟家大媳妇。
他抬头看着坐在炕上就着油灯写字的儿子半农,问道“你在写什么呢,儿子诶?”半农没有抬头,轻声地说道“百家姓”。“那你知道为啥咱中国有百家姓吗?”伟亭接着问。“先生说了,这是炎黄子孙的传承,是中国人的根。”半农回答道。“先生说的对,我大儿子真聪明,就像咱们姓仲……”伟亭来了兴致,要给儿子上堂课。
仲程氏收拾完东西,刚要推门进去,在门口听到父子两人的对话,她停住了,实在不忍心打破此时此刻的美好。
去年冬天,伟亭闹了次笑话,夜里喝醉酒一头扎进了路边的茔地里,被早起赶车的人看到时,人都快冻得不行了,连皮帽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等人好不容易缓过来时,竟自说是走在茔地那儿看到有个赌坊,里面人扯着他进去耍,他还赢了一大包钱,这事被人传来传去,成了伟亭不着调的铁证。
可自打那以后,丈夫除了喝酒一直戒不了,没有再去耍过钱,有时还能下地干点活,对仲程氏来说,还想奢求什么呢?
听见里面传出了笑声,她赶忙推门进去,看着儿子认真学习的模样,她打心里高兴,只是觉得亏待了儿子,自己管着家,除了那一枚猪油鸡蛋,再也没给儿子开过小灶。
就在那年,郭幼兰进了粉坊,仲半农开始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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