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作者:消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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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2)


      秋日的风,已有些料峭刺骨,安墨澄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但是他还是直直站在湖边盯着水面出神,手里紧紧捏着一只断掉的玉萧,任凭那风不留情面地刮在他身上。身前的芦苇在风中簌簌地摇着,那芦花如雾一般,将他托在一片云中。安墨澄眼睛里还含着几滴泪,但他偏偏不让它掉落下来,也不用手拂了去,倔强的要它自己消失。他刚刚与顾妧吵了架,心中气得厉害,便跑到了这湖边冷静。安墨澄原本是个不喜欢与人争口舌之快的人,只因顾妧把赵云淑留给他的萧故意摔断了,这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安墨澄孰不可忍,一手将她推倒在地,然后便夺门而出。偌大的兰台城,安墨澄唯一的去处便就是这湖边了,每每来这也常常是什么都不做,就直直站着,盯着水面发上半天呆。这会儿他脑子里净是赵云淑在廊下教他吹箫的场景,虽年岁已久,但那张温情脉脉的脸却从未模糊。
      过了半天光阴,他终于想起了还有事情要做,便转身缓缓走了,心中却想到:“今晚又免不了一场毒打了。”

      少年人的时间过得飞快,而安墨澄却觉度日如年,又到了一年末尾,除夕。
      安墨澄刚从房里出来准备去到厅堂,便遇上了顾妧。他本想低头快步走,却被顾妧叫住了:
      “墨澄!今夜厨房忙着做菜,劈的柴不够烧了,你快去劈一点。不然等会老爷来了,年夜饭还没做好就不好了。快去啊,把那一堆都劈完了,手脚麻利点!”顾妧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说道,身边还跟了个阴笑的老婆子。这老婆子是顾妧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顾妧本是城中一不起眼的小户人家女儿,只因安浔见她长得有几分似宋玉荑才把她娶进了门。宋玉荑长得美貌,一身文墨之气,且是朝臣贵女,也是城中众人津津乐道的才女佳人。她原本与安浔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两人门当户对,原本是要喜结良缘的。但可惜,天妒佳人,这宋玉荑偏偏在大婚的前五日得了急症病逝了,留下了安浔独身一人,恍恍终日。安家老太见这安浔不肯再娶妻,儿孙无望,急得终日食不下咽。后来,逼着安浔娶了安墨澄之母?——赵云淑。赵云淑虽也是大家闺秀,貌美文杰,但这已经认定了的人,岂能轻易说忘就忘。安浔一直对赵云淑不冷不热,更确切来说是冷漠,就算是有了安墨澄这个儿子他的态度也没有对他们母子有所改善。安浔依旧是整日沉浸在失去此生所爱的痛苦之中,既无心于朝政,也无心于家室。一回家就关在书房,也不知干什么。过了几年,在安墨澄三岁时,安浔又娶了顾妧。刚开始因她眉目间与宋玉荑有几分相似,便有了几分热情,也很快有了孩子。但很快安浔便发现,这顾妧与自己的心爱之人相差甚远,胸无点墨,而且一股小户人家的市井气。安浔很快便失了兴趣,连那一点点将她作为替代品而萌发出的爱意,也很快消散了,又终日郁郁寡欢,沉浸于往事不可追的痛苦中了。
      安家老太还在时,顾妧还是一副贤妻良母之样,但当那老太去世后,便对安墨澄母子不恭不敬起来,且变本加厉。赵云淑虽作为一家主母,但她从小是锦衣玉食,用书墨香气养出来的,不是一个工于心计、处心积虑谋策之人,哪里会是顾妧的对手。老太去世,还没过一年,这安家便是顾妧为大了。赵云淑之前还有娘家人可以撑腰,可在同一年,赵云淑爹也死了,赵家一下子就跨了,顾妧当然就敢对赵云淑母子随心所欲了。要说安浔一点也不知她对赵云淑母子的所作所为,也不可信,但他已经成了个空心人,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也就不闻不问,随她去了。
      安墨澄母子日子越过越难,困在这安家不见天光,在苦撑这么多年后,赵云淑在安墨澄六岁时撒手人寰,此后安墨澄就坠入了万丈冰窟。
      回到当前,顾妧说完那话之后,便甩衣走远了。安墨澄无奈,只能去劈柴。
      劈了许久,在这寒冬腊月安墨澄白净的脸上竟流下了黄豆大的汗水,汗涔涔的发丝贴在脸上。他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汗,看着还有再劈上一个时辰才能劈完的柴堆,又弯腰劈起来。这是他母亲死后,他过的第十一个除夕,而这十一年的每一个除夕,他都是这样过的,要么被叫去买粮面,要么被打发出门去担一晚上水,运气好的时候,只是被叫去屋里思过。这些他都习惯了,心里的气愤不平也早已在这十一年里消磨殆尽。
      正费力劈柴的安墨澄,听见了厅堂里的热闹声,他猜,应该是父亲来了,他又加快了点速度。手上已经磨出了水泡,但他此刻却忍住了疼痛,用力劈起来,一块接一块。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劈完了。他胡乱擦了擦汗,就赶忙跑去了厅堂。站在门口的他还气喘吁吁,却发现父亲已不见了,桌上的碗碟也早已被撤走一半。顾妧见他站在门口,开口道:“这么久才劈完,年夜饭都已经吃完了。”
      安墨澄却只问:“父亲呢?”
      顾妧道:“你父亲,你还不知道他的,吃完了几口就走了呗。”说完,顾妧脸上一股恼怒之情,又继续道:“过年没个过年样!冷冷清清像坐在死人堆里吃饭一样。”
      一旁的安允澈看不懂脸色的说道:“娘,我想出去玩,你让我出去玩玩嘛。”
      顾妧立刻就火上心头,斥道:“整日就知道玩,你平日里玩的时辰还少了?今晚在家跟我一起守夜!”
      安允澈苦叫了一声。
      安墨澄失落的转身走了,出了门,却又不知应该去何处,便在大街上游荡起来。
      今夜,整个兰台城都沐浴在暖黄的灯光中,处处挂满了红色灯笼,穿城而过的白鹭河倒影着河岸两边灯辉熠熠的亭台楼阁,里面传出了声声软语清歌。河面上则漂着各色画舫,里面都坐着吟诗弄赋的文人雅客,再伴几位弹琴吹箫的美人,好一幅美景鸿图。城中各处都人头攒动。兰台人最是喜好风雅,每每到重大节日,无论男女老少都喜在发间簪上一朵花,到了这除夕这氛围便更甚了,放眼望去,走在大街上的人都簪着各色花朵。不过这冬日里开放的花难找,有钱人家多种着时兴花朵,所以大多都簪着梅花或水仙,没钱的人家便簪那薄纸扎的假花,栩栩如生,虽不如鲜花那般雅趣,倒也别是一番风味。城中众人都仔细打扮一番出门看灯赏景,各色人等都涌向城中各处,这一夜多是不兴睡觉的,说是守岁,大多却都借着这良辰美景出门游玩直至天明了。还有些精明的小贩,专做这一夜生意,赶着这热闹卖一点只在这节才有的吃食、玩意儿。安墨澄也不知怎地,走到了一处石拱桥上,桥下流水潺潺,身边也全都是簪着花的人来来往往,只有他一身素白站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间,也没有簪一朵花,头顶的发髻前只戴了一顶白银冠,后面的头发简单的披着。这街上人人都是成群结队、喜笑颜开,唯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与这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如一条丧家之犬。
      他站在桥上正不知该去哪儿时,一阵喧嚣在河岸上的人群中荡开。他循着声音向右边看去,只见一少年骑在马上缓缓穿过人群。要是京中哪家的纨绔子弟骑马过市必定是所到之处皆人仰马翻,他们才不管会不会伤着人,只管使劲抽鞭,让马快如闪电。但那位公子却只是慢悠悠地骑,如闲庭赏花般自在悠闲。
      此时安墨澄身边的人也纷纷向河岸那边看去,他听见身边有两人说道:
      “那是陆公子吧!”
      “一定是了,你看他一身青衣,仪表不凡,这兰台城中还有第二位这样的人物吗?”
      安墨澄仔细看了看,在一排灯笼的光影中,确实可以看出那人穿了一身青色衣裳,惨绿如把春风织进了布里,一半头发散在背上,一半在头顶绾成一个髻,戴一顶镂空雕花金冠,可不同的是,冠边簪了一朵茶碗大的深红色山茶花。这兰台人喜好簪花,却不喜簪红色的花,尤其是文人墨客,他们觉得簪红色的花太过艳俗,特别是又大又红的更是下下之选,所以少有人簪这茶花。可这少年簪这一朵似红缎的山茶却是恰到好处,与俗气二字根本沾不了边,反倒有一股出尘的朝气。安墨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乱流,他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距离有点远让安墨澄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是那灯影雕刻出来的轮廓清峭,青衣飘飘,着实是一幅让人难忘的美景。
      安墨澄心中默念道:“‘春风化神玉作梁,青衣撩动兰台香。’这便是陆家公子,陆怀绮了?”
      安墨澄虽未见过陆怀绮,但城中一直流传着这句诗,让人不知其名也难。青衣,一身春意带水的神气,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在离开那石桥许久之后,安墨澄的脑海里却依然还是刚才那一袭青衣的影子。就这样恍恍惚惚间,他已经来到了桃华寺。桃华寺,兰台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这寺庙门口有一棵粗壮的桃树,相传在兰台城有人之前就在这扎根了,且这棵桃树是全城中最早开花的树,每年春节便早早开始开放,持续整整一月,年年如此。这一奇景让兰台人都认为这地方肯定是一个汇聚了天地精华,日月精粹的宝地,所以在五百年前便建了一寺庙,取名叫做“桃华寺”,也兴起了在除夕夜来寺庙祈福的风俗。桃华寺此刻也是人潮涌动,阵阵烟雾从寺中飘出,那桃树像一朵粉色云霞,地上也铺满了飘落的花瓣。安墨澄看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但又转念一想,既然都走到门口了,不妨进去拜一拜。安墨澄原本不信这神鬼之说,但此刻他心里似乎又有点隐隐的希望祈福真的有用。
      跟着涌动的人潮,他慢慢挤进了大殿。只见眼前的菩萨全身镀了一层金,慈眉善目的端坐着,嘴角含笑,案台上燃着无数支蜡烛,让那佛身上的金光更加耀眼起来。安墨澄跪下,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想了一遍自己的念想,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还未睁开眼,他鼻间闻到一股香味,这香味并不是庙中的燃香的,而是一股清香,像是雨后山谷里的野花香。他缓缓睁开眼,循着香味传来的方向扭头看去,心里猛地一惊,心道:“怎么是他!”
      安墨澄顿时忘了起身,看着跪在自己右边正闭眼祈福的陆怀绮看得出神。
      安墨澄此刻看得真切了,陆怀绮头上依然簪着那朵茶花,白玉刻成的面庞散发出阵阵生机,高高的眉骨突出,鼻尖微微翘起,嘴角微微上勾,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硬朗的下颌线勾画出了这少年独有的神气,闭着的眼帘上睫毛轻轻发颤,鼻翼浅浅翕动。净白细长的双手合十在胸前,安墨澄注意到,他左手食指戴了一只青玉指环,那指环巧夺天工,雕成了一只正在云间振翅的云雀。青色衣角垂在脚边,腰间佩了一柄长剑。跪在佛像前的他,看着无比虔诚。安墨澄见他睁开了双眼,连忙扭过来头,又闭上眼,假装还在祈福。陆怀绮的眼光扫过了安墨澄,磕了三个头之后,满意的笑了笑起身便走了。
      “喂!你好了没啊?刚才你不是已经拜过了吗?”
      安墨澄听见身后一声音不耐烦道。他连忙起身道:“抱歉抱歉。”
      他发现此刻他的脸居然有点热热的,心想,大概是刚才让人久等了,有点尴尬。
      安墨澄不知怎么迈的步,迷迷糊糊地便站在了殿门外,愣了许久又准备迈步时,才发现,陆怀绮还未走远,正在那桃花树下,与一小孩理论:
      “听话,你不能摘这花,这可是一棵灵树,摘了它的花,神仙可是要生气的。你看,大家都不摘。”这声音如青鸟振翅,又如昆山玉碎,沉稳中透出一股清脆。
      “不要!我就要摘它,我要把它簪在头上。”那小孩犟道。
      陆怀绮无奈说道:“你爹娘呢?”
      小孩嘟着嘴说:“你要告我状?”
      陆怀绮俯身去笑笑说:“谁叫你不听话呢?”
      小孩瞪大眼睛说道:“我爹娘不在,你是谁?你管我!”说着就准备伸手摘了。
      陆怀绮伸手拦住,说:“你摘了,就要被这寺里的方丈狠狠打屁股了!”
      那小孩依旧犟道:“我不怕,打就打!”
      陆怀绮无奈,把右手收了回来,向头上摸去,然后把冠边的红茶花摘了下来,递在那小孩面前,说:“你看这朵花好看吧?我把这朵送给你,然后你不要摘了,好不好?”说完,脸上荡漾出一个在春水里浸过的笑。也正在此刻,一阵大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袖,卷起了他的头发,也吹得片片花瓣零落下来,在空中飞舞,吹得挂在周围的灯笼摇摆不定,而他身后则是兰台城的灯火,他就这样站在一片璀璨的万家灯火中。
      这大风来得突然,吹得周围的人都赶紧捂紧了衣服。只有安墨澄无动于衷,在旁看着,感觉那风吹得心里起了一圈涟漪。
      那小孩看得呆了,怔了一下,然后一把把花拿了过来,拿在手里看看,然后撇嘴说道:“唔……这朵花确实更漂亮。”说完便跑走了。留下陆怀绮在原地摇摇头。
      看着小孩走了,陆怀绮也甩甩衣袖走了。
      这时,安墨澄才发现,陆怀绮身后跟了一个男子,看样子两人年纪相仿,身型也差不多。那男子抱着双手,一把剑插在双臂间,脸上无甚表情,一脸冷淡,跟陆怀绮一脸春风样格外不同。身着墨蓝色衣服,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
      陆怀绮的身影将要淡出安墨澄的视线之时,他又隐隐瞧见陆怀绮似又回过头来瞧了一眼,不过那地方夜色浓重,看不清他是何表情,也看不清他是在看哪里,但安墨澄还是赶紧移开了目光,生怕被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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