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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芒草沙沙地响着。雪花在安静地飘落。
也许是过于安静了,连雪花擦过发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莲宿薄忧虑地张望着,“楼光为什么还没来,青鸾出什么事了吗?”
莲星痕守在她身旁,“申时还未到。”
“可是快到了,他不……不提前过来吗…….”
“宿薄,你很想见他?”
“我不知道,”她小声说,“哥哥……去了灵识天,我是不是就见不到楼光了。”
莲星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莲宿薄抬头望着他。
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让她不能出门,让哥哥在涉及某些事时语焉不详。
父亲待她既严厉又温柔,每年,母亲的忌日那天,她都得待在自己房里一整天,持斋,为母亲焚香祝祷。
她问哥哥母亲是怎样的人,哥哥说,他太小,不记得了。
她问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父亲说,她十分爱你,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她又问,你思念母亲吗。父亲只叹一口气,“宿薄,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她已经长大了。
“哥哥,你会认为楼光是坏人吗?”
“不。即使是邪道,也不全是坏人。”人能简单地用坏与好来概括吗,莲星痕心想。
莲宿薄松了一口气。
“哥哥也希望宿薄去灵识天吗?”
莲星痕沉默了一下,“不,我不觉得灵识天对你是一个合适的去处……”
“……如果我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就好了。”
莲星痕心头一动,“你说什么?”
莲宿薄露出有一点悲伤的微笑,“我要么被关在家里,要么被关在灵识天,可我不想被关起来了……如果我的存在让大家感到困扰,那就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只当我消失了。”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宿薄愿意去任何地方。”她望着他,撒娇地说。
莲星痕轻轻地笑了一下。“但现在不行,”他思索着说,“等这事过了,我会想办法带你——”
这次莲星痕送莲宿薄上灵识天,莲霜白安排了十虎将中的叶家兄弟辅卫,再加五十位护卫及佣人。
此时,叶家兄弟正押着厢车行囊等在路口,莲星痕单独带莲宿薄进陷龙地,待见了楼光就走。
忽然地,莲宿薄的注意力被什么吸引住了,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好奇地说,“哥哥,有人……在吹箫?”
箫声渺渺如飘雪,一丝丝落在颈项上,冰凉刻骨,又间杂着罕见、细微的金属声,透出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莲星痕脸色突变,“宿薄,到我身后来!”
箫声渐近,一条人影隐隐于芒草间现身。
莲宿薄认得来人。
认得他脸上的半张面具。
此时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令她恐惧,那是一种常年在修罗场中搏命、以己身化为凶器的狂戾。
“哥哥,我前几日见过他……”她在莲星痕身后小声说,“就在这附近……”
莲星痕盯视来人,手心闪耀着两颗明星。
这是莲灵,以莲星痕自身仙灵凝聚而成。
来人停止吹萧,“听闻莲公子是正道数一数二的高手,八荒特来讨教。”话音刚落,八荒以萧为剑,闪电般朝莲星痕攻出十数招,莲星痕护住莲宿薄,半步也不退让,手中明光在搏杀间绽出极长的光弧,光弧连环横扫,芒草被瞬间削平,飒飒飘飞。
莲星痕出手凌厉,二十招后反守为攻,明光如焰,气势如虹,刹那间,一道冷光直穿八荒前胸,八荒足尖轻点断草,瞬间闪出二十步——
莲宿薄怔怔地看着,她从未见过莲星痕如此模样,也从未见过他人实战搏命。
迅捷如风,拼杀如雷,招来招往,密不透风,取命只在眨眼,死亡近在咫尺。
她想跳入阵中帮助莲星痕,却根本插不进去。
八荒已退出莲星痕的攻击范围,扫了一眼自己左肩的伤,深可见骨,若是方才没有及时闪躲,只怕已被捅了个透心凉。
四下里安静下来,被切断的芒草在对峙的两人间纷扬飘落。
莲星痕平静地说,“好身手,能避开这招的,你是第一个。” 他的左脸有一道利落的伤口,血正缓缓地流下。
“莲公子也是好身手,”八荒阴冷地说,“从未有人能在我手上活过二十招。”
“你叫八荒,是幽帝麾下九殿一员?”
“没错。”
“为何袭击我们?”
八荒冷冷地说,“奉命行事。”说罢,再度扑上——
与莲星痕手中的明光击杀数十招后,八荒轻颂咒文,左手捏诀——
刹那间,仿佛枷锁轰然而碎、一股凶煞暴戾之气由八荒内里破关而出——
不妙!——
莲星痕连退数十步,与此同时,莲宿薄脚下扩张出一重法阵,头顶身侧各出现一颗莲灵,映亮了她担忧的面容,三枚莲灵盈盈流转,定住阵型——
八荒有些意外,稍作停顿。
他知道莲星痕在他解除封禁后急剧运转仙灵,以为他是在提升自身防御,没想是为了护住莲宿薄。
“比起自己,你更担心她的安危?”施放出来的煞气如数条巨大的血龙,缠绕住八荒,蓄势待发。他脚下之土已变为死地,周边数十丈芒草尽数枯萎。
“我是她哥哥。”莲星痕简短地说。
八荒沉默了一下,“我承诺,在取你性命之前,绝不会伤极你妹妹的一根头发。”
“等你有本事取我性命再说吧!”莲星痕双手明光大盛,化为两盏莲灯,此外周身再浮现出七盏莲灯,九盏莲灯辉光相映,灵光流转,引动风云变色,刹那,云层间电光闪动,落雷直击八荒——
“天罡九莲引雷术!”八荒急速后退,莲星痕趁势攻上,落招如雨,不给八荒喘息的机会,惊雷取命,莲灯夺魂。
八荒眼中寒星一闪,刹那间,箫声如招魂,煞气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要吞没莲星痕满身清圣之光。
一时间,煞气与天雷搏杀,目之所及变为血红一片,其间电闪雷鸣,鬼哭神嚎,天地为之变色。
鲜血染红了八荒的眼,雷光将他击穿得遍体鳞伤,伤口升起数缕青烟,然而他毫不退让,仿佛自己就是煞气本身,只知道杀灭一切,吞噬一切,所经之处皆变为死地,所触之物皆变为死物。
在八荒狂暴的煞气中,莲灯迎风挺立,灼灼而燃,丝毫未见褪色,缠卷周身的煞气在莲星痕身上刻下无数伤痕,他衣衫破碎,鲜血从指尖滴落——
两人皆逢敌手。
此战,两败俱伤。
莲星痕忽然喷出一口血。
“哥哥!”莲宿薄惨叫一声,莲星痕大喊,“我没事!你别过来!”
莲灵绚烂,雷光闪闪,映亮他的面容。
“哥哥”,莲宿薄颤抖地说,“你的脸……血流不止……”
莲星痕怔了怔,才意识到左脸流下来的血已沿颈项渗进了前襟。
这道伤是第一轮交手时,为八荒的长萧所划伤,破了皮,但伤极浅。他与八荒交手近百招,按理这道伤应已止血。
“你萧上淬了毒?!”
“怎么可能,我自己要吹的。”八荒阴冷的双眼在煞气中若隐若现。
莲星痕清楚无法速战速决,且对方的萧有古怪,他担心其后还有伏兵,在拼杀的间隙中大喊:“宿薄,快去找你叶伯伯!”
八荒冷笑,“你是叫她去找那位在黄泉路上的‘叶伯伯’吗。”
“你说什么?!”莲星痕震怒,继而想起,八荒来见他们时,萧已带血。
狂卷的煞气中,传来八荒的轻语,“八荒九狱,寸草不留。”
莲宿薄听懂了这句话,她忽然感到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叶伯伯他们……你把他们……全部——”
就在此时,一道恢弘的清圣之光远远地、由莲府所在的方向升起,刹那间涨满天际,幻化出一朵巨大的重瓣莲花,莲花盛放,光华璀璨,直冲云霄。
莲星痕和莲宿薄情不自禁地望向那朵巨大的光莲,“那是——”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住莲星痕——
父亲?
下个瞬间,莲花如散尽芳华般,在高空崩裂——
灵光如一曲哀歌,缓缓散落。
片刻的震惊后,莲星痕朝八荒怒吼,“你们做了什么?!”
浑身是血的八荒冷冷道,“我说过了,奉命行事。”
莲星痕气血上涌,双手灵光暴涨——
莲宿薄从未见莲星痕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机——
她听见他说,“血莲·十绝阵——!”
莲星痕刹那间爆发出恐怖的仙灵,一瞬推平周边数千丈。莲宿薄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异的空间——
这是一朵优美摇曳着的飘渺莲花,她似乎在其中一片花瓣上,哥哥仍然保护着她——头顶与身侧的莲灵盈盈亮着,脚下的法阵辉光流转。
莲星痕背对莲宿薄,悬空于花心之上,衣衫飘然若仙,周身仙灵萦绕。
她觉得他很近,近得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牵住他的衣角。然而她伸出手,却只触碰到空凉,再一看,花心其实离她很远,悬立在那里的莲星痕看起来孤零零的。
她第一次觉得莲星痕离她这么远,像一个陌生人。
身旁的花瓣如同幻象,重重叠叠,若隐若现——
她也看见了八荒。
他伤得很重,可煞气依然气势汹汹地裹住他的全身,并不断向周边吞噬,他在对面的另一片花瓣上,和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着——
那东西凶猛异常,将他咬得浑身是血——然而她害怕——
她害怕他在间隙中盯向莲星痕的眼神。
那是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拉哥哥同归于尽的决绝。
我要拦住他,她想,在他全力攻向哥哥的时刻。
她静悄悄地朝莲星痕走过去,走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可和莲星痕之间的距离,丝毫不见缩短。
身旁重叠的花瓣不断幻变,清香的味道如一场幻梦。
梦中,莲星痕回过脸来,温柔地看着她笑。
那笑容令她安心。
八荒感到体内在燃烧。
这是一片黄沙滚滚的戈壁,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然而恍惚中,却有重重叠叠的莲花幻象在身旁摇曳。
黄沙细如尘埃,漫天飞扬,又如金刚砂一般,无坚不摧,每呼吸一次,都如吸进了碾碎的瓷碗碎片——
狂暴的煞气汹涌地吞噬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却阻止不了它的无孔不入,那些被吸入的黄沙如跗骨之蛆般噬咬着内脏,使得他大口大口地吐血——
待在这里只有死。
他企图冲阵,当莲花的屏障显现,他便用尽力气突破阵局,然而两道守阵幡立时由天展落,发出万丈金光将他逼回蚀骨黄沙阵,
他吐着血,冷笑着说,“原来莲花也这么嗜血。”
“一炷香后,有金刚线网横穿此阵,任你是铜头铁臂,也只能粉身碎骨!”
八荒望向远处,“你把妹妹放在生门,是何等的愚蠢。”
“即使知道生门在那边,你也过不去。”莲星痕冷冷地说,“黄沙阵之后是玄冰阵,玄冰阵之后是风雷阵,风雷阵之后是落魂阵……需要我告诉你、你会怎么死吗。”
“十绝阵,十种杀戮的阵型,莲公子,使出如此凶险的阵局,想必你事后遭受的反噬不会轻于我的下场——”
“既然祭出此阵,我已做好准备承受。”
飒飒风响,黄沙在天地间聚集成线,丝线穿梭,望着逐渐成形的金刚线网,八荒仿佛在自言自语,“以我目前的修为,再炼十年,或许可以破阵——只是当下,我确实败了。”
“太晚了!”莲星痕的话语中有着冰冷的愤怒,“自我炼成十绝阵,从未以此杀生,今日,莲某要诛邪祭阵!”
八荒的神态异常地平静,“邪道修行迅捷于正道,你我年龄相若,我自忖功力定胜于你,没想到莲公子名不虚传,着实犀利,方才与你全力一战——痛快!”
杀人网铺天盖地,毫无生机,金刚丝铮铮作响,已逼近眼前,八荒叹道,“可惜。”
他望向莲星痕——
“可惜我今天必须杀你。”
长萧横于眼前,念诀。
箫身龟裂,刹那间崩成千片万片,露出底下暗沉沉的材质,似金非金,晦暗无光。
萧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咒,金刚网触之则消。
莲星痕知道八荒的长萧内含诡异,立刻催动阵法,莲花花瓣合拢,杀气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眼看八荒就要烟消云散——
“莲公子是仙家后裔,我就以祖上之物奉还。”
金色咒文如有灵性般,一列列地立起来,眨眼间形成一个符文阵列,环卫住八荒,同时不断朝外绵延生长,符文一碰触到莲花花瓣,莲星痕立刻狂喷一口血。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从金光符文上侵蚀开来,附着上他的肌理,渗透他的血肉,刺入他的骨髓。
莲星痕运转先天仙灵,却抵不住寒气寸寸进逼。
这寒气无形无相,杀人无声。
“——这是什么邪术——”血从莲星痕浑身上下的伤口流出来,鲜血毫无温度,冒着丝丝寒气,他哆嗦着,几乎无法站稳,莲花幻象开始在蚀骨寒气中崩落——
“当年,清圣莲花圣母在灵识天修炼,有樵夫以寒铁割伤她的本体,邪尊将这件沾染过圣母之血的寒铁咒炼成器,用以克制木属性的仙家。”
金克木。
“即使是清圣莲花圣母本尊,遇此咒金,也得殒身于此。”八荒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莲星痕耳边萦绕,“我十数年来,被勒令修习此咒金密诀,未曾想是用在你身上。”
玉逍遥,莲星痕在微弱的意识中,想到他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这桩阴谋恐怕早在十七年前就已布局。”
宿薄……他意识模糊地想着,
“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也永远都会保护你。用生命保护你。”
八荒猛然飞身出掌——
刹那间,莲星痕勒眉崩裂,长发散落,额心星光血如泉涌——
阵破。
这是梦吗?
这一定是噩梦吧。
“哥哥……”莲宿薄怔怔地看着,她脚下的阵法依然运转,三颗莲星盈盈相映。
所以哥哥……没事吧?
莲星痕背对着她,站在距离她数十丈的地方,一动不动。
野地里雪风凛冽,将他的长发撩起。
梦中,莲星痕曾回过脸来,温柔地看着她笑。
那笑容令她安心。
八荒站在莲星痕身前不远处,他的话就像锥子一样刺进莲宿薄的耳中——
“死了还不愿倒下去?——你以为只要你不倒下,我就不会动你妹妹?”
“你胡说什么?!”莲宿薄狂喊,她扑向莲星痕,然而八荒比她快——
他出手,朝莲星痕天灵拍落——
那是莲宿薄此生听过的最可怕的声响。
那个瞬间,护持住她的阵法轰然而灭——
“如果我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就好了。”
莲星痕笑了一下,他说,“我来想办法——”
莲宿薄的双眼被莲星痕的血染红了,有东西蒙住了她的理智——她知道自己在惨叫——在不顾一切地惨叫——然而她听不见自己——
是雪。
红色的雪。
漫天遍野的,红色的雪。
这鲜红的雪仿佛吃尽了世间所有的声响。
所以她听见八荒说——
“*昔日莲花以清圣闻名,从今往后,人间仅余莲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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