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笺两句新愁

作者:绿雪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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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飘桂落孤鸿起,野鹤云间戏。轻帆犹趁一江风,身似浮萍来去任西东。
      此生长恨欢愉少,忍见华年老。欲倾卮酒解眉关,不道似砂心事转潸然。
      ——调寄《虞美人》
      月冷寒砂。
      大漠里的天气可煞作怪,白天热得足能烤熟鸡子,夜里却比三九天还要冷。饶是裹了两层厚厚的毯子,依旧在半夜里冻醒。
      微微睁开眼,月下流砂恬静犹如少女,细碎的反光连成一片,缎子般光洁,华美如梦。
      梦呢,呵呵。薛忆微弯起嘴角,待要冷笑两声,干裂的唇却痛得要滴出血来,不由得轻叹口气。
      抬头看月,已是将满,算起来今日当是十二了吧?离那萧神医去灵枢堡的日子,还有三天,时间不多了。想起来心里一阵发急,恨不得当即便爬起来动身,转眼看看身边的骆驼,又叹口气,将脑袋向毯子里缩了缩。鼻尖冰凉,仿佛当日阁中听雪时抱着的那只小白猫。只是哦,那时阁中绿蚁红梅暖融融一片,岂似如今一眼望去只有似黄似白冷冰冰一陌流砂?

        那时……那时薛忆还是谪梅庄上武功独占江南的侠女,还是众人众星捧月的公主……然而那日,谪梅庄被毁于火,自己的一身武功也被药化去。一时风流云散,当日曾言笑宴宴的故旧知交们也一个个成了陌路。世态人情啊……
      若不解了那药,她这辈子就再不能习武。化去她武功的药,只有萧神医能治,不过那萧神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每年七月十五会到这大漠深处的灵枢堡一趟。听得此,她便急忙备了东西,赶来这大漠。

      大漠里跋涉了十几日了,只有她与她的骆驼,再不曾见别的人。拿出罗盘看路,走路,喝水,吃东西,睡觉,睡起了再拿出罗盘看路。一日日地,只这样走着,走着。
      前日才遭了风砂,那时黄砂漫天起,她登时便慌了神,东躲西藏无所适从,最后还是她的骆驼领着她躲了过去。战兢兢从砂后探出头,看看忽然间变得截然不同的沙丘,一时茫然,只怔怔站在那里。想拿水袋喝口水,水袋却已瘪了,不知何时水漏了精光。抬起手,指上不知何时缀上一个骷髅,她的手指正嵌在那森森白齿中。
      会死,真的会死,她会死在这大漠里的!
      想着,顾不得脸上尘沙满面,顾不得两手鲜血淋漓,她居然大笑出声。十来日不曾说话,声音喑哑,那笑声如今想起来,倒似大漠里不知何处的鬼磔磔笑出声。
      怪得谁来?若不来大漠,顶多再练不成武,安安分分的,倒可平安过一世吧?只是……她如何肯?若曾飞过,又岂能轻易折了羽翼?一点清傲固执便把她送到这渺无人烟的大漠。怨么?或是后悔?若是坐下来静静地想,或者会吧。然而如今只剩一片木然,木然地走下去。非是无可退,只是不想退。这里一步退下去,今后的几十年,也只会步步退下去了。哪怕只是茫然,也必须固执地走下去。

      冷。
      薛忆下意识地蜷得更紧,脚往里一缩,冰凉的脚贴在腿边,脚底是针扎般的痛。
        脚上的伤……哦,是了,想起来了。
      水没有之后,口干得要发疯,幸好沙下先寻得几只大蜥蜴,将刀割破蜥蜴的脖颈,才灌了几口血。腥得紧,恶心得紧,却不得不大口大口喝下去。喝了三只蜥蜴血,才觉缓过一点神来,接着却更是茫然:要到哪里找水呢?难道便一日日喝血过去么?便是她能喝血,骆驼只怕也撑不住吧?
      沙漠里应是有绿洲的,只不知是否在附近。站在高高低低的沙丘中,四处望去,一无所获。她的骆驼却忽然挣着走起来。莫非它知道何处有绿洲?虽觉不可能,却仍抱着万一的希望,骑上骆驼,由着它一步步走开去。
      那日到底走了多久?她也不晓得,只是昏昏沉沉中抬眼一看,忽然见了前面影影绰绰几棵树。果然……果然便是绿洲么?她心下恰才一喜,忽然身子一沉,骆驼竟倒了下去!是刚才被风砂伤了么?是渴坏了么?是走累了么?这十几日来惟一的伙伴,只是躺在沙里喘息,眼睛偶尔一眨一眨,却起身不得。
      “你等着,我去拿水!”她大喊出声,不管那骆驼听不听得懂。接着便抓起水袋,向那片绿树飞奔而去。
      说是“飞奔”,也只是希望罢了。她中了那药之后,身子比原来已是弱得多了,在沙漠里又折腾了这十几天,更是疲弱不堪。才跑两步,腿便有些软了。砂灌进鞋里来,在脚底滚来滚去。
      不想走,不想动。
      全身似乎都懈怠下来,四肢百骸都吵嚷着要歇息。真想就这么躺下来歇着呢……一走神,腿便一软,跪倒在砂里。
      砂灼得人手疼,疼得她全身一个激零。
      她咬咬牙,除下鞋袜,赤脚站在砂里。灼热的砂粒从脚趾缝间溢出来,漫过她的脚。痛……她咬牙吸一口冷气,迈步向那绿树走去。
      每一步走去都痛到骨髓里去,开始还只是咬牙忍着,不知何时泪已流了满面,微咸的泪水浸得脸上的伤口刀割一般地痛。
      这样痛着便好,只有这样,才能走下去吧?
      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沙哑得不成样子。边哭,边走,终于见到绿树环绕里一小湾水。

      过了两天,脚还是痛得要死。
      不过想来也是万幸,幸而有这绿洲,她和她的骆驼才活了下来。因人与骆驼都动弹不得,故而在这小绿洲里停了两日。明日说什么也要出发了。跑到这里来,已偏了原来的路线,隔灵枢堡倒更远了些,又多耽搁了这几日,万一十五那天到不了灵枢堡,只怕这一番跋涉就全是白费了。
      白费……想到这两个字,心底忽然一空,仿佛当年练轻功时走在高处的杆上,忽然脚下一滑,一脚踏空的感觉。
      按那张图走,真的会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灵枢堡么?神秘的萧神医真的会在那一天出现么?即使萧神医出现了,以传说中那般古怪脾气,会给她治么?能治得好么?药性即使能够化去,武功能恢复么?若武功不能恢复,再从头练起,还要花多少年?那些年里仇家会找上门来么?
      一抹冷笑浮上干裂的唇角。
      即使尽了全力,也不知这力是否是在当口处。
      身似纸鸢随风,线偏不在自己手里。

      那样摇摇不安的感觉,许多年前也曾有过吧?
      那时她还小,随娘亲乘船过江,偏遇着大风雨。那时电闪雷鸣,一叶小舟在茫茫江心随巨浪起了又落,一个个大浪摔碎在船头,微腥的江水横蛮地闯进船舱里。
      她不会水,她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抓着母亲的衣角大哭。母亲抱紧了她,微笑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这点小风浪怕什么……
      “这点小风浪怕什么!”也曾有一个人握了她的手,神采飞扬地对她说道。可那人如今隔了不知几千几万里,生死未卜。
      没有谁的衣角能再让她抓着,没有谁的怀抱能再让她倚靠,这茫茫大漠里,只得她一个,放声大哭时也只有她的骆驼眨着眼偏过头看着。

      蓦地一酸,眼热热地。
      她心中一凛,抬起头,将泪倒灌回去。
      呵呵,果然不能大半夜坐在这里胡思乱想,想来想去竟要自伤自怜起来了。不能再想,不想,睡觉,睡觉。
      越说不想,往事偏从心底流过。那时,那时,一幕幕滑过去,可为何只是哀伤?欺骗,背叛……早厌了江湖了阴谋算计,在人前却偏要满面欢愉。当时似乎也不觉得,如今回头想来,如何疲倦得让人想哭?
      才一发怔,忙又把心绪拖开。
      想点别的吧。天一亮便要启程,要备的东西:罗盘,水,干粮,毯子……按那图上画的,走到这里来应是偏了北了吧,再走就要往西南上走了……不知这两天会不会再有风暴……还有三天,要快着些走了……骆驼应该能走了吧……
      琐碎而杂乱的一堆,慢慢湮没了适才一缕轻愁。

      轻呵一下手,挪动一下发麻的腿脚,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蓦地嘴角弯起一抹笑,似是做了一个美梦,莫非梦见砂里开出花来?
      月冷寒砂,恬静地恍如梦幻。
      绿雪依梅
      丁亥九月初五 于玉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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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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