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十九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而自己又是躺在屋里。他一手拿袖口抹去额头点点冷汗，还道昨夜只是做了恶梦一场，这会子起来倒有些想笑话自己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桌上放着浆洗好的衣裳和一碟子点心，十九梳洗齐整之后便拿了桌上的点心垫饥，又去敞开窗子，想坐在窗下读会子书，却见平素还算清静的院子里今日竟是热热闹闹的。忽然想起来顾炎的劝告，想是这些人都是要走了。十九此刻不由就有一分信了顾炎的话。只是极古怪的，众人似乎都从他屋前刻意绕开。
　　莫非是怕扰了他读书？
　　十九立刻把着念头甩开。俗话说“一样米养百种人”，在这院子里住了两个月，傲慢无礼的人十九知道几个，依他们的秉性，没道理如此谨小慎微。顾炎也在院子里，他倒是很有些左右逢源的架势，殷勤拉着别个书生的手说话。十九隔着窗子看他们，只是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说了一会子话，其中一个书生不知是应了顾炎什么事，微微颔首，随后招来随邑们，向顾炎行礼告辞。顾炎脸上笑了起来，回了礼，看他们走远。
　　这个书生衣裳饰物也不起眼，只是看他随邑甚众，身边带的箱子足有八九个之多，十九便猜想他并不是个寻常的读书人。想不到顾炎竟认得这样的人。
　　又有读书人来向顾炎告辞，十九远远看他们彼此寒暄，目光渐渐定在了顾炎身上。
　　顾炎的性子若真细数起来，实在不算随和。两月间，十九也有几次见他与人不善。他真恼怒起来，虽然口中无声，却是横眉怒目瞪得那人俯首示弱为止，那气势震慑众人。庆幸的是他倒从未对十九使过脾气，镇日都是随和得很。十九有时也觉着稀奇，只是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值得他贪图的东西，才以为是多心。
　　想不到即便如此，顾炎仍人缘实足，他正因众人告辞额头而频频作揖忙得不可开交，左一声“李兄”右一声“王兄”几乎招呼不过来。十九看他那陀螺一般团团转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书卷抛在书桌上“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顾炎听见了这一声，于是寻声看来。耀目艳阳之下，他微微眯缝起双眼，看向半身趴在窗栏上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十九，一时间方才积蓄起的勃勃怒气全然消散了。
　　熏风送声出窗外，少年垂袖满栏杆。
　　不能忘，也忘不掉。顾炎愣愣看着十九，刹那间万念皆空……。
　　十九自来没有父母管教，从小养在和尚堆里。只是他却没有慧根，自然也学不到什么禅心珠玑。那将他养大的住持也曾用心良苦想要度他，却是被他激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犯了嗔戒。如此便再不管他，随他肆意放纵了。
　　顾炎的样子其实没什么可笑的，不过聂十九仍是笑了。口中只笑出一声，趴在窗栏上的身子却不停闷笑着颤动。
　　想吃，好想把这个人拆吃入腹。四下窃窃私语猛然冲入顾炎耳中。那禽兽一般的耳语将他惊醒过来。还不到时候，竟压不住那些东西进来了么？
　　顾炎有些后悔没有即刻带十九下山回避，只是悖逆了姑母大人的意思，怕是更不得好。众人似乎并没有听见那声音，目光全在十九身上。他们素日里大半自认为是风度翩翩之绝代佳公子，这会子听了十九这声笑，心中不适。
　　“这个聂十九，一贯的小家性子。”这句话轻描淡写，闻者侧目。说这话的书生穿着一身锦绣儒衫，面有贵相，正是翩翩公子。这公子嘴里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了，眼却盯着侍从们整理行囊，不许他们懈怠躲懒。
　　顾炎听他说了这一句，心中便不快起来。他明知这些人说得原本不错，只是心里到底护着十九，护短之人又岂能听得别人揭短。当下语气竟淡漠了下来：“以西兰相公的出身，倒与他计较。”
　　傅西兰说了那句刻薄话的意思无非是想借机显出傅家的大家气象，却不想被顾炎堵了这句话出来，当下有些恼怒，也亏他竟忍了一口气下来，全当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小弟这便要启程了，他日顾兄若得空也来我澄海县走走，也容小弟做个东道。顾兄是知道的，我们傅家是澄海大家……”顾炎漫应了一声，心底里头却是不以为然。傅西兰是傅家宗族嫡子么孙，细算起来，也是他傅家的尊贵人儿。顾炎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愿与傅家嫡长孙交恶。这一代的傅家却有一点精彩——内讧正如火如荼。在顾炎看来，澄海傅家的浑水，是不趟也罢。
　　顾炎不冷不热的样子，激得这西兰相公恼火，他心中恼恨顾炎怠慢：“当年我傅氏太祖成追随上将军单越，就在这奉阳城外杀退十万敌军。”这是不知听了有多少回的老词，顾炎只觉得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偏生这傅西兰回回都爱将他家先祖胜事吹捧得神勇非凡，其实当年的傅成不过是个小小的粮草督办。顾炎私下大叹，这人果然又故态萌发了。
　　“当时上将军麾下左右两翼尽被敌寇打残，只得收兵回城整编。不想敌军尾随而来围困县城，将士们闭城坚守。后来城中粮食殆尽，后援又不曾赶到，此时敌寇竟又寻得城内百姓水源。千钧一发之际，上将军领城内百姓背水一战，拼死杀敌，终将敌寇杀得残败。上将军趁胜追敌。而我先祖则留守城中揭发当时奉阳城守暗中背主投敌，出卖水源的恶行，将之处置。于是肃清内贼，安定民心。先帝太宗为此曾赞我傅家满门忠烈，使我家门代代簪缨。虽说我傅家先祖后来迁居澄海做了官商，可当日功勋之卓著，至今仍荫余后人……。”这段话倒是新鲜，平日傅西兰吹捧自家先祖并没有提及傅家发家的缘由，众人只道是他家先祖身为粮草督办替上将军鞍前马后效劳的缘故。没想到竟是因为铲除内奸。
　　顾炎却与别人不同，别个书生听得起兴，他是听一句，面色便越发青白一分，忽然问道：“西兰相公，今此你前来明觉寺是贵府何人授意？”那傅西兰正说得兴起，被顾炎这突兀一问，顿时不解：“族中长老之命，且我也有心前来沾染些佛心禅意。”这明觉寺修筑起来，他傅家捐的大笔银钱功不可没。况且每年都有宗族中掌权之人前来进香。太叔公命自己前来礼佛，自然是有心将族主之位交给他了。傅西兰心中盘算。
　　他说得得意洋洋，顾炎心里倒发出冷笑来。心里明白，顾炎便再不与他多说，只是频频看向天色。终于就有眼色好的告辞启程，傅西兰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也是要动身的。
　　十九本来半趴在窗栏上只不过是看个光景的意思，却不知他一个动静已搅乱满池子的水。院子里的书生到底走尽了，他才觉得无趣，正动心思要坐回去读书。只见顾炎满面堆笑走了过来。这厮站定了廊下，笑得如沐春风：“贤弟既然没有看书的心思，何必还要委屈自己去遭这份罪？不如随愚兄去走一门亲戚，算是散散心。”
　　十九没有多想，果然应承了下来，只是诘问了一句：“亲戚？莫不是府内有佳人的那一类吧？”居然消遣到他头上了，顾炎轻笑：“不错、不错，你说得很是，只可惜‘罗敷有夫’。你我二人今夜正是要去赴这位佳人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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