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物

　　坏人是要受报应的。思量这样告诉轩窗。
　　被轩窗摧残的红豆还没来得及腐烂，就在当晚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李府着了一场好大好大的火，天色被映衬地像鲜嫩的红豆。
　　轩窗是被烫醒的。此时刚入夜不久，思量还在夜市没有回来，轩窗赌气似的不肯就寝，便在倒座房中坐着，倒座房中仆从们一片鼾声，加上思量久不回来，轩窗自觉无趣也回房睡了。火蛇吐了吐芯子，房梁的木头烧焦了。木头裹着火星砸下来，掉到轩窗身上，轩窗这才清醒过来。“嘶——”一声，轩窗的衣服就被迸溅出的火星烧出了几个洞。
　　或许是因为这场火灾太过突然，又或是因为本就没有人在意轩窗的死活，总之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一个人想起去叫轩窗。
　　李府分外庭和内庭，倒座房在外庭，直接跑出宅门快得很，那些仆从想来是最早逃出去的。轩窗住在西厢房，离大门确是远了一些，但好在他醒来得早，火势还不算太大。他准备赶紧离开，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书桌上的容臭，顺手拿走后一路小心出了房间。
　　当轩窗跑到门口刚准备出去时，听见从正房传来隐隐约约的呼救声，他停住了。
　　还有少量的仆从从内庭院中跑出来，府外乌泱泱一片人声，府内风声中混杂着零碎的脚步声。轩窗耳中的世界静了一秒，一个问题涌上心头，这个问题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有些太过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做。最终，他俯身冲向正房。
　　八岁的孩童也可以是英雄，而此刻，夺目的红色天空是这个英雄的陪衬板。

　　思量还没走到李府门口，便见到这样一副奇异的景观：里面是绚烂的红，外面是拥挤的看客，把这一切分隔开的是李府的大门。他的心脏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几步跨上前，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进去，几句话飘进他耳中，“这李府起火真是活该…”
　　“哈哈，我看那没良心的老头和那不要脸的女的可没出来…”
　　“不知道这一烧还有值钱东西不…”
　　那些声音渐渐减弱，思量已站在门口，他看见本该在倒座房中休息的仆役三三两两地蹲在角落，他想，他们都出来了，轩窗一定也出来了。思量这么想着，心脏平缓下来，步子也不觉得放慢了，他向那些人走去，隐约听见他们在商量要不要回去拿上积蓄。
　　此时火更大了，火势开始往外蔓延，几处火星蹦到了门外，像在吓唬不嫌事大的看客。大门虽然把大火隔在了里面，气温仍在升高，大家仿佛都置身火海，身上被烤出一层薄汗。思量弯下身子，问角落里的仆役：“轩窗在哪里？”
　　“轩窗？”他们好像被突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都愣住了。
　　“他没出来？”语气迫切了几分。
　　“他…他没出来啊。”
　　这句话彻底点燃思量心里的火苗，他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他急忙跑进李府，李府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木头：正在燃烧发出光亮的木头，燃烧殆尽变成黑炭的木头，和极少数没有被烧的木头。
　　“轩窗！轩窗！！！”思量跨过内庭的院门，烟熏得他不敢睁眼，眼泪被呛了出来。
　　“哥哥！”欣喜的声音就在前方。
　　思量看见轩窗毫发无损后暗自松了一口气，又为他的磨磨唧唧感到生气，“你在这待着干什么，快走。”他拉住轩窗往外走。
　　“里面有人，哥。木头把门挡住了，木头在烧，我不敢抬。”轩窗挣开他的手，火焰也把他的眼泪呛出来了，他的眼里盛满了泪光，泪光里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正中央是他心心念念的哥哥。
　　思量再次伸出手，这次他的力度要再大一些，轩窗没能挣脱开。
　　“是父亲。”思量说，他拉着轩窗走向门口，不断有木头烧焦后掉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思量的话淹没在火浪里，“我们救不了父亲。他恶事做了那么多，死亡是他的宿命。”
　　这场火太大，把人心的本色不小心烧了出来，没有人为恶，亦没有人为善，只是每个人都有其所爱有其所恨罢了。我保护你，是因为我爱你，仅此而已。
　　一根正在燃烧的木头直直朝轩窗倒下，轩窗来不及躲，思量已经推开轩窗，木头砸在思量身上，思量闷哼了一声，后退几步，木头“嘭”的一声倒地，周围的火焰又长高一截。
　　“快走。”这次轩窗很听话，拉上思量跑了。
　　门外的人都还没有离去，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看，在只言片语中，事情的原委清楚了：在倒座房的一名仆从上午方讨了李老爷的火折子，在柴房值班室留下了火苗，就是这火苗酿成了大祸。
　　被众人指出后，这仆从也有些尴尬，再者他本来就因为受李老爷喜爱被人嫉妒，此刻更是无人替他说话，他只好故意扯大嗓门将众人注意力转移：“那又怎样，你们这些人，平常看着人摸狗样的，刚才也没见谁救火，现在知道说人家的不是！”
　　为首一名糙汉冷哼一声：“哟，这是谁的府院，还轮得到我们帮忙，你们干啥的？”
　　“不怨他们不救，”糙汉旁一女子愤愤道，“这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干脆烧死得了！”不知谁吼了一句，大家的情绪被带动了，欢呼声此起彼伏，他们为守卫了自己的正义而兴奋。
　　思量和轩窗离开时他们还沉浸在雀跃里，没有多给他们一个眼色。等走远一点，周边才安静下来，灼人的热浪也消失了。
　　方才周围太热加上紧张，没感觉身上有什么特别，现在一下凉下来，思量便觉出身上脸上刺心地疼，他刚准备伸手摸一下，便听轩窗一声惊呼:“哥，你脸上…”
　　“无妨。”思量想对轩窗笑一下，奈何只是扯扯嘴角脸就开始疼，只得做罢。
　　看见前面有块石头，思量拉着轩窗坐下。
　　“哥，他们…”轩窗有些疑惑，“为何无人救火？”
　　“因为父亲是恶人，恶人该有恶报。”思量定定地说，眼睛不知在看何处，“而我们身体里流着恶人的血，我们是恶人的后代。”
　　“但是我们是好人！”轩窗握紧拳头，咬紧牙关，不自觉得已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断章取义，人之常情。隔岸观火的人总有一天会被火烧到。”思量牵起轩窗的手，示意他将紧攥的拳头松开，然后双手握住他的双手，“轩窗，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的脸虽然自己看不到，但想必一定是很吓人，凉风吹过脸上便辣辣地疼，因为害怕吓到轩窗，所以不敢直视他，只得低着头。
　　“好，哥哥。我们去一个可以让我们幸福的地方，去一个再也不会让你受伤的地方。”轩窗认真地看着思量，认真地说。
　　“嗯。”思量抬起头，也从石头上站起来，拍拍屁股牵起轩窗的手。
　　轩窗看到思量脸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思量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扭头问轩窗：“我这样吓人吗？”
　　“不吓人，哥哥你最帅了。”轩窗也扭头看他。
　　“我们轩窗才是最帅的，”思量强忍着脸上的疼痛笑了笑，蹲下亲了一口轩窗的脸，“那现在就走吧。”
　　“不拿东西了吗？”轩窗问。
　　“哪还有东西了？我就只有你了。”思量轻笑，“走吧。”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牵着手走远，身后是漫天红光。而东方天刚破晓，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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