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休息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翌日五更，胡言吾依旧被这蛮子送去上学，只不过这次，胡言吾不再依靠这人肉靠垫，二人在车内坐的是相离甚远。
　　那日之后，二人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奇怪的协议，两人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貌合神离。
　　后面段暄也是没怎么找过他了，就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二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就算是接送上下学，二人也是不发一言，任凭马车从外城胡家一路沉默到光华门，然后再从光华门一路沉默到外城胡家。
　　便宜兄弟这下倒是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了。
　　这天，王大人被皇帝传唤了，这年纪最长的伴读书童便代了先生的职位。
　　老虎不在山，老胡自然是压不住的。
　　王大人安排了写字，可这些皇子皇孙们刚写了不到一刻钟，便有人抬起头来：
　　“为什么你叫二两？”
　　胡言吾感觉自己的脑子一下子被炸开。
　　问话的那个小崽子是六王爷家的小儿子，年纪不过八岁，名叫叫琳玠。
　　胡言吾只当他是童言无忌，不想与他计较，此时却有人奋勇相告：
　　“他替一个屠户抄书，交货的时候遭遇了蛮子，本来都已经跑出来了，但为了那二两银子的书，便又跑回去了，结果被蛮子给掳走了。”
　　回他的是嘉礼王爷的孙子，此时这孙子正在摇头晃脑的，向众孩子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
　　此言一出，这群龙子龙孙们立刻笑成一团。
　　胡言吾非常想赏他们一人一个暴栗子，但身份悬殊，若是赏了，自己免不了进大狱，他正想开口解释时，却听见一个脆脆的声音道：
　　“胡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群不伍，因此生活过的拮据，胡公子为了补贴生活方才替人抄书，本王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有这样的官是我朝之幸。”
　　此声一出，满堂的哄笑戛然而止。
　　所有孩子皆露出了悻悻的表情，看着坐了最前面的人。
　　坐了最前面的是皇太孙，名叫淳于琳珉。
　　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子爷，淳于翎。
　　淳于琳珉只比胡言吾小了一岁，生的是龙章凤姿，美貌绝伦，小小年纪就有了帝王的威严。
　　屋里渐渐地又安静了下来。
　　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胡言吾感慨万千，果然有些人天生就是政治家。
　　下学的时候，胡言吾忽然被叫住了。
　　“小胡大人。”
　　胡言吾转头，见了来人连忙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太孙有何事哇？”
　　“我想问你订购一本书。”
　　胡言吾一下子发懵，以皇太孙的身份，他什么书拿不到，什么手抄本拿不到？莫不成他要的是禁书？
　　十三岁的政治家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我不为难你，我想订一本《论语》，皇爷爷说前人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希望自己也能效仿古人。”
　　胡言吾笑道：“小人遵旨。”
　　皇太孙从身上解了一块坠子，还不由胡言吾拒绝，就挂了他的腰上。
　　“这坠子暂且与你保管几日，书成了我自会去赎它，”皇太孙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王大人说做人要一诺千金。”
　　他话至此，胡言吾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能应下这差事，拱手作揖告安。
　　出宫门的时候，又看见了那蛮子在光华门下立着等他，他的脑袋嗡嗡的发麻，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上车后，二人还是无言。
　　马车“吱吱呀呀”的往胡宅方向走。
　　他与这蛮子坐的依然相隔很远，他盘算着今天发生的事，皇太孙这是有意拉拢，自己要不就顺水推舟，或许可以通过皇太孙这层关系捕了这蛮子……
　　“谁给你的？”
　　安静的车内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细闻之下，声音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怒意。
　　“啊？”
　　胡言吾回过神来，见着这蛮子正盯着自己腰上的那坠子，原本深沉似寒潭的双眸里，竟然起了一丝怒火。
　　胡言吾不禁脱口而出：“你他娘的神经病啊！”
　　段暄的怒意从眼里浮到了整张脸上，他一掌扯了胡言吾腰间的坠子。
　　“谁给你的？”
　　胡言吾冷笑，“与你何干！你要是看不惯就一掌劈死我吧！或者你早就该在那破庙里弄死我了！”
　　段暄拈着那坠子，看一眼便明白了，“皇室有人拉拢你。”
　　“算你有眼力见儿！”胡言吾一下子有了底气，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爷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等爷飞黄腾达了第一个杀——唔——”
　　剩下的话都被淹没在了假货蛮子的吻里。
　　这个吻来的很突然，很急促，带有一丝惩罚的味道，不似第一次在病榻上那戏谑的、玩弄意味的吻。
　　这个吻非常深沉，胡言吾下意识地推开他，却没想到这蛮人将他抱在了腿上，牢牢禁锢，这蛮子常年习武，身材匀称的恰到好处，隔着一层衣服能感受到连绵的小山似的肌肉。
　　吻了很久，段暄才舍得放开他。
　　车里的空间本来就狭小，他被段暄抱坐在腿上，激吻之后二人皆是喘着气，气息被喷到对方的鼻尖上，脸颊上，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暧昧。
　　忽然，胡言吾脸色一红。
　　屁股下面抵了一个硬绑绑的东西……
　　那是假货蛮子的……
　　然而，更恐怖的是——
　　胡言吾，竟然也起反应了……
　　“吁——！爷到家了！”
　　车夫的声音将胡言吾拉回现实。
　　胡言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段暄身上跳起，手脚并爬着下了车，慌忙不迭地朝宅子里跑路。
　　剩下的几天，竟然都风平浪静。
　　那姓段的竟然没去骚扰他，每日去宫里伴读竟然也没再跟着了。
　　一连三天，往日胡宅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活碰鬼竟然消失了。
　　于是他去旁敲侧击问胡杨氏那蛮子去哪了。
　　胡杨氏道：“他去见他的亲人去了。”
　　一瞬间胡言吾感觉无比轻松，感觉悬在头顶的那把剑消失了。
　　但是再想想，那假蛮子那么欺负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飞黄腾达报复他，心有不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一定要宰了他。
　　再想想，他觉得报仇这件事都多此一举了。
　　就当自己倒霉被狗咬了一口。
　　再过一个月就是殿试了，殿试是科举四级里的最后一等级，过了殿试就等于跃龙门了，以后就吃皇粮为国尽忠了。
　　科举考试需要从童生开始做起，童生需参加乡试，县试，会试，殿试方可入朝为官。
　　本朝特例，官员子女可免前面三试直接入殿试，殿试只将这些聪明的脑袋随皇帝的喜好排个名，不会刷人，也就是说，入了殿便人人有官做。
　　胡言吾算是个不求上进的人，白白的殿试机会都不想进。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那不会做官的胡老爹，吃糠咽菜那么多年，胡二两实在是吃怕了，他觉得自己犯不着为了那六十两白银放弃现在的自在生活。
　　下学的时候皇太孙再一次叫住了他。
　　胡二两以为他是来催稿的，便道：“手抄书需费得时间，小人不敢怠慢，一心一意，还请太孙体谅。”
　　皇太孙摇摇头，“我不催你，你好好写，下个月便是殿试，你可愿一道观摩？”
　　“殿试乃为国选材最后一道，历来谨慎如斯，小人身无任何官职，再者连个秀才也不是，于情于理皆不妥。”
　　“那我赏你个官衔便可以了。”
　　胡言吾一脸肃穆：“官员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赏官这事，太孙还是要慎言。”
　　太孙见他这样，诚恳道：“感恩受教，以后我定不这么说了。”
　　见他这般孺子可教，胡言吾便也放宽了心，刚想行礼告辞却又听得这孩子道：“殿试之后我听闻宫外有仕林宴......”
　　仕林宴，乃是会考之后，举人们自发组织的宴会活动，天下举子共聚一堂，畅饮开怀，各抒己见，乃是一大盛事。
　　仕林宴热闹归热闹，但人员复杂，皇太孙若是出了问题，那胡言吾就不是吃糠咽菜的事了，整个胡家包括那蛮子都要掉脑袋。
　　不知不觉中，胡言吾竟然把那蛮子当成了自家人。
　　胡言吾摇了摇头。
　　皇太孙道：“我也不为难你，你有你的苦处，但我会去的，你要是愿意去，那就仕林宴上见吧。”
　　皇太孙说这话明显是个大人模样，皇太孙虽然还未弱冠，但已经有了政治家的弯弯绕绕，越是这种人越是得罪不起，越要躲的远远的。
　　胡言吾自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烂泥，不知怎的，自己这烂泥就得了太孙的青眼，也是个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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