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是

　　九月九，东京山庙会的最后一天也是最隆重的一天。每年这晚，即墨的百姓有放莲花水灯和焰火的习俗。届时，满城飘彩，全民同欢，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又因九月九是重阳登高之日，所以不远处的东京山会吸引不少百姓登高度节，顺便祭拜狐仙庙，祈求平安。
　　“在东京山上看焰火，最美了！”薛之山路过一个小摊，摊主笑吟吟地对前来买物的客人说道。
　　同样是人头攒动的镇集，热闹程度与昨晚并无太大区别。若硬要道出一二，水边上忽然摆起很多卖莲花灯的小摊倒是一个。摆摊的多是巧手的妇人，她们从早已削好的竹条堆里任意挑出两根，麻利地缠绕拉扯，一会便成了莲花灯的“骨架”，然后熟练地在“骨架”上糊上好看而吉庆的粉色宣纸，一盏莲花灯就完成了。花灯小摊前有不少围观巧妇制作花灯的小孩、大人，个个看得入神，不时为新做好的花灯发出惊呼声。
　　按照传统，莲花灯必须在辰时，伴随着焰火盛放，顺水而去，这样才是最虔诚并且最易愿望灵验的做法。不过，现在尚未辰时，已经有不少孩童拥在水边，把莲花灯点亮后放在水上，然后几个孩童鼓起两旁红彤彤的脸颊，蓄一口气把花灯吹的远远的，而另一些孩童便向着花灯拨动着跟前的水，水势把莲花灯触得摇摇晃晃，不过也向前而去。旋即，孩童发出稚趣的欢呼声，成了喧嚣庙会的另一番点缀。
　　薛之山顺着水边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纵横交错的桥板上。板下是一弯浅潭，在夜幕下辨不出水的颜色。不过，桥板两侧竖着稀疏的高杆，杆上挂着一串串红色灯笼，灯笼的影子映在水面上，清风拂来，晃动的红色影子充满了诗意，甚是好看。从脚下的红色倒影往前数，一个、两个、三个……薛之山的眼睛忽然定格在一个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的身影上。
　　是他！花白的青丝随风轻飘，背后巨大的剑匣上露出完整而好看的花纹。他的身影就如同一百年前，未曾变过。只是那时那岸的少年，全身散发着意气风发的气概，而此时此岸的少年已然迟暮，尽管有着从前的英姿，可是物是人非，背影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的光华，只有隐隐的落寞。而这些只有薛之山看到了。如果没有看到龙葵的“剑冥记事”，此刻的他应该是气定神闲，好不惬意。然而昨晚的旧事“回眸”换得他站在桥板此方看到桥板彼方的感觉竟是如此杂陈。
　　“慕容前辈……”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自己听到。
　　此时的慕容紫英双眼紧闭，如果世上真有神明的存在，他多么期望能在此时看到那些熟悉而且彼此定下一生之盟的朋友、知己。即便只能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惊鸿一瞥，他也觉得无憾了。可惜世上并没有神明，或者神明并未听到他的祈祷。日复一日地思念回忆，年复一年地重临旧地，即墨的花灯依旧，焰火依旧，只是再也没有四人欢乐交心的时光重现了。往事飘忽皆似梦，悲欢散合总成忧。他们的悲欢散合延续了一百多年，他落寞地守着这里，落寞地守着回忆，仿佛生命只能这样继续下去，看不到思念完结的尽头。
　　薛之山茅塞顿开，或许龙葵让他来即墨，就是为了让他了解慕容紫英的事情。或许这位“老人”每一年的这个日子都会来到即墨——这个见证了他们四人深厚情谊的地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地方。薛之山忽然很想笑。这几年，他东奔西跑寻找一切关于琼华派的情报，一直希望写一本关于琼华派的书，把这段传奇留给后人。他手里掌握着不少珍贵的资料。不过，那些都只是显示琼华门派辉煌的虚伪面具罢了，而那些淹没在华丽外表下的感人肺腑故事，他一无所知。如果龙葵所说的是真实的话，如果慕容紫英真是琼华弟子，如果那段美好的即墨之夜的回忆是真实的，那么薛之山眼前的这个故事比起任何东西都弥足珍贵。
　　慕容紫英忽然委下身子，将一盏莲花灯漂浮水面，然后站起来眼神迷离而温柔地注视着花灯，任它随风而去。而此时，他的身边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位身材曼妙、穿着美丽华服的女子。她亭亭玉立在慕容紫英的身旁。对于站在远处的薛之山来说，从他们二人的背影来看宛如一对佳人。然而，细心而认，那位曼妙女子的背影却那么熟悉，尤其是头上那翠色的双玉簪子，仿佛似曾相识。
　　慕容紫英和身旁的女子并无交谈，而是伫立在原地，静静地顺着莲花灯的漂去，看着远方。任其他地方如何喧嚣繁闹，他们的世界仍然是静谧安宁，就像很多年前的即墨花灯夜，琼华满月……
　　然而这种属于两个人的静谧很快便被一声刺耳的叫喊刺破。东京山下，几个人村民踉踉跄跄地跑下来，边跑边大呼，“妖怪！东京山有妖怪……”听到叫喊的村民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写满了复杂的表情，心上都涌动着深深的恐惧感。听到消息的村民开始惊骇地后退，把消息传给更多的村民。好端端的喜庆日子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末日葬礼！
　　薛之山刚回过神来，便见慕容紫英早已朝着东京山御剑而去。他也不敢怠慢，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写书人，然而就算只有皮毛之学也想在这个时候行之侠义，于是他也朝着东京山快速奔去。
　　重阳九月九，登高插茱萸，又恰逢庙会，东京山上聚集不少登高的百姓。此刻他们听到山上有妖怪，都像疯子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山下跑去。薛之山以最快的速度避开了因恐惧而落荒而逃的百姓到达山腰的狐仙庙。庙前方有几名受伤的百姓晕厥过去，地上有小摊血迹。
　　“前辈呢？”四处寂静，一点也不像刚刚出现过妖怪的地方。
　　薛之山正这么想着，背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震慑的巨大吼声，吓得他打了个寒战，转身默默看着树林。他握紧龙葵昨晚留下的剑，一个箭步跑向树林。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慕容紫英正与几只妖物对峙，薛之山在这种时刻不敢妄动，只好躲在一丛低矮灌木后面，张望着这场对峙。他双目忽然一眩，前面几只正在龇牙咧嘴的妖物与那晚在巢湖袭击他的竟是一样。他倒吸了口气，顿时记起妖物的利爪在他背后重重的一击，那种痛记忆犹新。
　　这群妖物正张牙舞爪地向着慕容紫英示威，而慕容紫英只是紧握佩剑却迟迟不肯下手。他是绝世的好手，战斗时岂有迟疑顿手之理？不过，顺着慕容紫英的眼神而去，原来妖物中间有一个因惊恐而昏厥的小孩，如果贸然出手，怕是会误伤小孩。可是，多一分拖延便多一分危险。薛之山秀眉微沉，拾起脚边的几颗拇指大小的石头，用力地往妖物头上砸去。妖物像受惊的野马，警觉地望向灌木丛，恰是这时分神，慕容紫英的身子如闪电快速移动至妖物跟前，把剑一横，两只妖物应声而倒。而在西川学过武艺的薛之山也不甘示弱，在两只妖物应声而倒的瞬间，他已化作一个黑影抱起地上小孩离开险境。慕容紫英见到忽然出现的薛之山，心里有些惊诧，不过仍然冷静道：“快带小孩离开。”
　　薛之山重重地点点头，抱着小孩便飞速往外跑。
　　随后空旷的草地上又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声。薛之山抱着小孩逃回狐仙庙前，背后的树林忽然一片紫光闪耀，然后山上重回死寂。
　　“呼……”薛之山把小孩放在身边，然后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倒卧在地上。他的眼睛张望四周，发现之前倒在这里的人全部不见了，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他迷惑不解坐在地上看，企图再看清楚。
　　“放心，那些受伤的人都被我安置在狐仙庙里呢！”
　　薛之山顺着声音往后望，一个样子异于普通人的“人”和善说道。
　　“你……”
　　“他是狐仙，这里的地仙”，一道紫光落在狐仙后面，慕容紫英从紫光中出现之后，那道紫光便乖巧地化作剑形回到他的剑匣里去。一切在薛之山眼里看来，如同神迹。即便是西川最有名的门派也没有这样的功夫。
　　“哟~果然是你，琼华派的剑客呢！”狐仙微笑着道。
　　“好久不见！”慕容紫英依然平静。
　　“仙人……”薛之山喃喃自语。
　　却见狐仙一副得意的表情，“怎么，年轻人啊~见到本狐仙有这么讶异么？你眼前这位，都能称的上剑仙了，哈哈！”
　　“剑仙……”薛之山把目光转向慕容紫英。只见慕容紫英表情甚是严肃，冰冷地回道：“仙人别讪笑我。我不过是练剑修道，岂能与修仙比肩。”
　　狐仙见此，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那张冰冷的脸可真是万年不变。”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原来狐仙庙里真的有狐仙，而且这狐仙似乎与慕容紫英颇为熟稔。
　　“这里怎会有妖怪出现？”慕容紫英问道。
　　狐仙听此，叹了气道：“这里一带本来是很平静的，似乎是近年来，即墨的村民上山伐木太多，让妖物失去了藏身之地，所以……”
　　“以你的仙力不是可以压制它们么？”慕容紫英接着问。
　　狐仙的脸唰的红起来，“这……今夜不是九月九庙会么……我就大意了……呵呵！”
　　听狐仙这般说来，薛之山却忍不住扑哧一下，惹得狐仙更加尴尬了。
　　“喂喂……年轻人。”
　　“对不起……对不起。”薛之山深感失礼，马上站起来道歉。
　　“算啦~”狐仙笑着拍了拍薛之山的肩膀，“好了，我要回去了。再会咯！”
　　慕容紫英轻轻点头，狐仙便在薛之山眼前如风逝般消失。
　　庙前只有薛之山和慕容紫英二人。
　　“慕容前辈……”薛之山双手作揖，先打破沉默。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慕容紫英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明显的表情。
　　“我是一个写书人，常常游历四方。”薛之山回答地很干脆。
　　“写书人……”慕容紫英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浅浅的笑意，“你的身手不错。”
　　薛之山听罢，错愕。他不曾想到慕容紫英会这般说道。
　　“是西川蜀山的‘仙风云体术’吧？”
　　“嗯！”薛之山重重地点头。
　　慕容紫英倏忽地沉默一会，话题骤转，“你要写一本什么书？”
　　……出乎意料地被慕容紫英一问，薛之山却不知如何回答了。
　　“是关于……琼华的。”
　　话音刚落，一声响亮在空中发生，旋即烟花漫天，仿佛是在夜幕上绣上精致好看的花。五颜六色的焰火交错相映，漫天绚烂旖旎教人目不暇接。忽然一道焰光影在慕容紫英的脸庞上，一刹那看不见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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