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温周温）

　　周子舒仰躺在屋檐下，斗笠直接扣在脸上。一旁脚步声近，然后斗笠忽而被人揭了去，明亮的阳光刺得他一眯眼。
　　“干什么？热死了。”
　　他懒得起身，没好气地瞪一眼来人。温客行站在太阳底下，折扇摇起的风吹动鬓角银发，清清爽爽地朝他笑着。
　　“阿絮，我看你这是心火过盛。”把酒壶放到他胸口，温客行转而挨着他坐下。“所谓‘忧喜皆心火，荣枯是眼尘，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周子舒很想给这人下一道禁止念诗的命令，看在有酒喝的份上暂且作罢。
　　“你倒是凉快。”他支起上身拧开酒壶。温客行一边笑一边将斗笠盖回他头顶，又给他扇风：“还热么？”
　　周子舒却捏住他握扇的手，轻轻一拽，将那手背贴到自己脸上。
　　当年在武库，温客行被周子舒以游针之术相救，经脉得以重塑，但浑身气血却变得十分阴寒。虽说于健康无碍，到底和常人不同，曾让周子舒挂心了好一阵子。
　　他合上眼，让脸颊紧贴着那玉石般微微生凉的手，脑内繁芜的念头也慢慢淡去。
　　“不热了。”
　　温客行笑道：“我头回见你时，你扮作乞丐倚在桥头，满脸写着生人勿扰四个字。谁能想如今的阿絮竟像猫儿似的会粘人。”
　　茶棚有客进出，周子舒顺势松开他的手，免得被人指指点点。护送成岭家的小娃娃事毕，他二人便先踏上了回程的路，眼下正在一处茶肆歇脚。天气说热就热，好在这里离长明山已经很近了，抬起头，越过树梢就望得到白雪皑皑的峰峦。
　　“咱们下山十几日，内力消耗甚大，回去之后得好好养精蓄锐才行。”
　　周子舒站起来伸了伸腰，两人一道走去茶棚后面。温客行走到树旁解开马绳，低声嗔道，“我是想多歇一阵，只怕你那王爷等不及。”
　　回来这一路上，他们已商议出大致的对策。周子舒既已对天窗放了话，短时间内，晋王的人不会再来袭扰，但他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否则会再生变故。
　　“这次的计划，本就是兵行险招，再谨慎小心，也不可能做出万全之备。”
　　“也是，任他龙潭虎穴，咱俩也不是没闯过。”
　　听温客行语气淡然，周子舒心中一阵风过，荡起涟漪。他牵了自己的马，轻轻抚着马背，没有去看温客行。
　　他们的确经历过许多艰险，可回回都是一起面对。
　　但是这一次，他俩不得不分头行动。
　　一旦分开，对方会遇到什么不可预料的情形，好的，坏的，无限的可能性……这些他想得到，温客行自然也不会想不到。他们只是都没有宣之于口，不愿徒惹对方担忧。
　　能得如此一人心，实在舍不得再放开。
　　周子舒翻身跃上马背，决定把话题扯开。“计策是定了，现下唯一的问题便是时间。”
　　要解开凌寒暗香劲，至少需要一月有余的时间，但练过六合神功之后，他俩必须长居极寒之地，此次下山十几天已经是极限了。晋州距离此地又在千里之外，光是来回奔波都很勉强。
　　除非……
　　“我觉得，有一个人大概会有办法。”周子舒道。
　　“阿絮，”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我和你想到的是同一个人么。”
　　周子舒听他闷闷不乐，侧头看去，温客行坐在马上晃悠着，紧接着又是仰天长叹一声。“就没有别的可选了吗……”
　　“叹什么气，”周子舒故作责备，“叹气会带走好运气。”说着驱马靠近，冷不丁在温客行的马屁股上踢一脚。马儿立刻撒腿奔跑，带着温客行气恼颠簸的声音一道绝尘而去：
　　“周子舒！等下有你受的！”

　　***
　　“酒没了，再拿点来！”
　　温客行看着眼前人，只想破口大骂，却又张不开嘴。
　　阿絮的话看来不假，叹气会带走好运气，他的好运气大约在遇见阿絮的时候就用光了。桌子上杯盘狼藉，而桌旁那人显然不在意他的心理活动，把空酒瓶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小蠢货，还愣着干嘛？”
　　“叶前辈，您也差不多吃够了吧，”周子舒看气氛不对，从旁劝道：“您回到俗世这么些年，又将毕生功力传给我们，身体和从前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如此胡吃海塞，不是养生之道。”
　　“毕生功力？”叶白衣撇他一眼。“瞎说！我当初传给这小蠢货的六合真气也就七成吧。哪怕只剩余三成功力，这江湖中的庸才也大都不是我的对手。”
　　“呃……”周子舒还未找出话来，叶白衣已将酒瓶推进温客行手里，又用筷子戳起盘里的东西，“这个菜倒是挺香的，你小子手艺还可以啊。”
　　说着递到温客行眼前。温客行恼火道：“我又不能吃。”
　　“我知道你们不能吃啊，我就是让你看看而已。”
　　叶白衣笑得一脸得逞，把菜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得响。“张良拾履的故事不知道吗？老人家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点诚心都没有，还想来求我？”
　　周子舒感觉到温客行周身已经散发出浓浓的寒气，连忙把他从房间里推走，回来才在叶白衣对面落座，苦笑道：“叶前辈，您这嘴不饶人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他望着眼前的男人。几年不见，叶白衣的头发已近全白，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那副睥睨一切的神态却依旧如故。回想起过往种种，周子舒不禁心生感慨。
　　“四海云游，比在雪山上快活多了。”叶白衣的筷子一直不停，“我看你们两个臭小子也早把我忘了，若不是遇上事儿，哪还想得起我这老骨头。”
　　“哪里……”
　　“别跟我说这些客套话，”见周子舒想解释，叶白衣不耐烦抬手止住他。“你们想好了，当真要去晋州？”
　　周子舒点点头。
　　“唯有了却这桩事，我才能与老温安宁相守。”他的十指在膝上攥成拳头，“只是此去凶险，时日又长，我与他各自为战，无法互相助力，终究有些悬心。”
　　叶白衣凝视周子舒片刻。
　　“你们解开那晋王的暗伤，就如同农夫暖蛇，如果不拔掉这条蛇的毒牙，它终究会为害于人。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晋王虽狠毒，但他这些年没有犯上作乱，也是有所顾忌。他要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上九五之尊，所以才屡次将那些嗅觉敏锐的臣子肃清。”周子舒缓缓道，“先父在朝中有至交，若他再起歹心，我便即刻将他的野心上达天听，想他也不愿变成举国之敌。”
　　“愚蠢！”叶白衣骂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皇帝驾崩天下大乱，晋王还会怕你手里那点把柄？”
　　他把筷子掷下，“朝堂的事我不懂，也帮不了你们。秦怀章的徒弟，我只问你一句，若是到了危急之时，你能狠下心杀了他么？”

　　***
　　周子舒来到后厨时，温客行正孤零零坐在灶旁烧水，怎么看都是一副被恶婆婆欺压的受气小媳妇模样。
　　上次遭袭之后，四季山庄眼下无人居住，叶白衣又不肯去镇子上。所谓助人气长，求人气短。周子舒与温客行有求于他，也只能亲自在山庄洒扫收拾，一日三餐的工作更是落在温客行头上。
　　“原以为练了六合神功，这做饭的活儿算是彻底免除了，结果还是活罪难逃。”温客行气呼呼朝他一瞥，挽起袖子去拿水瓢。“说好的要过神仙般的日子，天底下哪有我这么可怜的神仙啊？照顾完小的，又要照顾老的……”
　　周子舒听着他抱怨不迭，又是歉疚又是好笑，柔声道：“老温，你跟了我，的确是受苦了。”
　　温客行没料到他如此正经回答，心里的怨气顿时散了大半，几步蹭到他身边来。
　　“阿絮，那老怪物摆明了是吊着咱俩玩儿呢。咱别求他了，另想办法吧！”
　　“你那是气话。叶前辈于咱们有恩，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周子舒思忖道，“他既不肯马上帮忙，其中应当有深意。”
　　温客行忿忿然把刷子往水里一丢。“有什么深意，我看他就是故意！”
　　“我就是故意，怎么着？”外面传来拖长的声音。
　　两人一齐转头，只见叶白衣从屋檐上跳下，落在庭院中央。“只顾在这里卿卿我我，洗澡水都要烧干啦，小蠢货，有你这么干活的吗？”
　　温客行气结，“烧干也不给你用，脸皮这么厚，你自己去泥坑里洗澡吧！”
　　叶白衣却不怒反笑，悠哉抱臂，说道：“行了，我看你们在这里瞎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名堂。我就告诉你俩吧，要想离开雪山一个月不难，有一丸奇药，就带在我身上。但是要我给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一字一句说道：
　　“你们此次去晋州，务必将晋王杀死，且满门上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见温周二人面露惊诧，叶白衣大声呵斥道，“对于敌人，不能报有一丝幻想。当年莫怀阳的事情还没给你们教训吗？！”
　　一时间院中寂静无声。
　　余光里，周子舒看得见温客行的黯然。此事是温客行毕生之痛，可晋王的事原本与他无干，现在却莫名被牵扯教训，着实委屈。周子舒咬牙道：
　　“前辈，人心鬼蜮诚如是，可若是因此就放弃了人心，又与鬼蜮何异？”
　　“你就直说吧，能不能做到？”
　　周子舒正视着他。“我做不到。”
　　叶白衣看了他一眼，又朝向温客行：“秦怀章的徒弟若下不了手，那就由你来。怎么，你也做不到？”
　　温客行拧着眉，一言不发。
　　“一对蠢材！”叶白衣摇摇头，转身跳上屋顶。见他要走，周子舒急忙一跃而起，将人拦住。“叶前辈！”
　　“怎么……？”叶白衣的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这时温客行也赶上来，轻轻落到他身后。
　　叶白衣冷笑一声。

　　“看来你们是要硬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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