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飞机降落在北方海滨城市，今天是非公开行程，林芬为了掩护好顾陌，颇废了一番周章。 “又解锁一个新的城市。”顾陌看向舷窗外，自言自语道，这是他在《如崖》剧播后来到的第八座城市了。
　　走下舷梯，接驳车还没来，一阵湿咸的风迎面吹来，顾陌拽了拽头上的兜帽，顺手摸出手机，开机，悄悄发送了一条消息，早安。

　　商务车一路平稳行驶，顾陌无暇透过车窗欣赏这座美丽城市的街景，林芬和小吴正轮流和他核对这最近几天的工作流程和相关细节。
　　上周，顾陌原本是要进新组的——一部几乎和《如崖》前后脚签下的平台定制剧。对于彼时的顾陌来说，能一直有片约，且保证拍摄的每部剧都能如期上线，已实属不易——选择编播稳定的定制剧，对他以及他的团队而言，是不错的选择。谁想，一切就绪，等待开机的时候，女主却借口个人身体原因临时走人了——经过林芬打听，大凡是那位在圈内有些人脉的女主嫌弃这部剧投资小，对手戏男主名不见经传，后续接到了更好的戏，尥蹶子走人了。
　　“不知道她现在会不会后悔？”小吴笑嘻嘻说。
　　“感谢她的成全，要不是她走人，顾陌就得像程锦州一样天天被拘在剧组了。”林芬畅快地笑着，“剧方一定气得跳脚，我们当时签给他们的价钱……嘿嘿。”
　　顾陌没有做声，嘴角似是戏谑般撇了撇。最近，真是过于顺利了，他想。如果不是无法进组，他哪有时间去接下那么多纷至沓来的商务代言和媒体活动呢。他和他的团队一致认为，在《如崖》剧播期间，利用这波热度，参加商务拍摄，提高媒体曝光度，对顾陌整体知名度的提升大有益处，且对他后续的发展至关重要。

　　车子慢慢驶入“新滨海”影视基地。这座影视基地占地面积并不算大，最近只有程锦州所在的剧组在这里取景拍摄。这个剧组里阵容强大，汇聚着多位近期在国内颇有人气的流量艺人，所以开机后立刻吸引了一众“影视周边行业从业者”蜂拥而至。这些天，基地周围的街道异常热闹了起来。街头巷尾常能看见装备齐全的站姐、代拍以及各路主播，还有怀揣礼物和应援物的各家粉丝。
　　顾陌今天是来这里拍摄“馥丽”广告的——这是签约《如崖》的时候，一并签进合同的附带内容。“馥丽”是《如崖》最早的投资方之一，也是知名的国货化妆品品牌。按约定，如果平台播放量达标，品牌方将邀请两位男主担任品牌代言人。
　　载着顾陌一行人的车停在了基地靠海的几栋房子前。顾陌忽然忐忑起来。他脑海中想象着，程锦州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如果不出意外，程锦州此刻应该正在不远处的那栋靠海别墅里忙碌地拍摄“馥丽”广告中属于他的那个部分。
　　顾陌迟迟没有下车，他比原计划早到了一些。
　　“摄制组前天已经到这里调试准备了。程锦州的团队，昨天晚上也来这里对接过了相关事宜。刚才摄制组那边给我发来消息说，程锦州估计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拍完。我们现在进去，还是再等一会？”林芬似乎有点急躁，他不停探头向车窗外张望。
　　顾陌并没有理会，他望向不远处海边那栋树影掩映中的小楼。目测了一下距离，从他所在的位置走过去，大约两百米。基地里已经清场，里面大部分地方都冷冷清清，只有摄制组所在的别墅那边一直络绎不绝有人在进出。
　　签补充条款的时候，品牌方为了表示尊重，给予两位演员同样的超高待遇——考虑到双方演员目前的工作日程都排得很满，恐怕无法同时同地进行双人拍摄，品牌方同意带着摄制组分别去到演员剧组，进行拍摄工作。
　　顾陌这边，两天前才和制作方敲定了时间、地点——他愿意飞来滨海，在程锦州拍摄完成后，用同样的物料和景别进行他这一部分的广告拍摄。
　　顾陌把兜帽放下，捋了捋头发，换上一顶鸭舌帽，终于走下车来。他在林芬和另外两人的左右护持下向摄制组所在的别墅的方向走去。他把帽檐压得很低，脚步很快，像一支箭直直突入那里，沿途激起一阵骚动。顾陌能听到他进入别墅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发出了惊呼。除了导演和品牌方的负责人，没有人知道他今天会“突袭”这里。

　　来迎接顾陌的是平台的李总。一番寒暄后，顾陌低头迈入了程锦州所在的摄影棚。
　　那个房间异常炎热，机器、灯光的热度，人们工作的热度，还有身在其中的男主角——程锦州的热度。一切热烈又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顾陌走进那间房间的时候，程锦州即将完成拍摄任务。他穿一身青色长衫，戴金色边眼镜，神色落寞地立在景中，眼神中含着心事重重——这分明不是程锦州，而是田穆青。《如崖》最后一场戏里，田穆青就是带着这样的神色目送吴楚天的。
　　顾陌不敢打扰程锦州，远远站在镜头外，但他觉得程锦州似乎看到他了。十多米开外的距离，顾陌觉得从程锦州的眼神里射来一束诘问的追光。他落荒而逃，立刻避到人丛后面。

　　十分钟后，那个房间里不断有人涌出来。在那群人中，顾陌看见有一个身影正拨开一重重的阻隔，径直向他的方向走来。
　　顾陌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招牌式的明媚笑容在他脸上漾开。
　　“你怎么来了？”隔着三四个人，顾陌已经听见程锦州的声音向他刺来。
　　《如崖》里田穆青也跟吴楚天说过很多次这句话，只不过剧中田穆青说这句话的时候要么是关切，要么是紧张充满了兄父式的温暖关怀，今天程锦州的声音却是这么冷峻，这么疏远。
　　“程老师！”顾陌迎向程锦州，“是这样的……”
　　“锦州老师，实在抱歉，实在抱歉。真的叨扰了，叨扰了！”林芬急着加入，“实在是所有的巧事都碰在了一块儿。本来说好是到我们这边剧组拍的，时间、地点都敲定了。没想到……”林芬絮絮叨叨了一套说辞。大致是：顾陌的新剧组临时停工，就地解散了，导致本来和这边品牌方敲定的计划无法继续执行；后续很多活动又都卯上钉钉；近期，没空档再和这边敲定新时间、新地点……和制作方协商后，为了节约时间和成本，只能趁今天程锦州拍摄后，用同一套景来完成拍摄。
　　“顾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程锦州并没有理会林芬，向顾陌甩下一句话后，便作势要离去。
　　“诶，顾老师来的好啊！相请不如偶遇，等拍完了，我做东，咱们也去尝尝滨海有名的海鲜。”李总忽然挡在两人身前，一手揽过程锦州的肩头，说罢又重重地拍了一把程锦州的后背。
　　程锦州神情一敛，一挑眉向顾陌道：“小顾老师，今天咱俩可有口福了。”说罢，丢下众人，径直走出了摄影棚。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转圜，纷纷低下头四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顾陌的脸上依旧挂着明媚的笑容，直到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那笑容才一点一点迟缓地从他脸上退散去。
　　顾陌知道程锦州一向快人快语。半年前在片场，他们两人熟络后，程锦州总爱连逗带怼，把顾陌噎得哑口无言。可是，戏里戏外，程锦州的底色总是如兄如父，内里总是纵容顾陌，忍让顾陌——像今天这样兜头而来的冷言冷语，顾陌第一次尝到。
　　过来的路上，顾陌一直在反复思量，他在脑海里演绎了好几十种程锦州回应他的场景。他赌定程锦州总是懂得他的。即使，程锦州认定这是他耍的小花招，应该也会看穿不说穿吧。再说，这小花招没有恶意，是双赢的结果——他顾陌所做、所求不过是在这个行当里能获得多有一些人的认可，或者，能多挣得一份机会，也是好的；三年多来，圈内的弱肉强食、互相倾轧，他也是见过的，他时常觉得立身艰难，程锦州在这个圈内沉浮的时间更久一些，岂能不明白其中的滋味；而今，有一个翻身的机会摆在面前，他顾陌自然是要拼尽全力去争取。顾陌不相信在程锦州的人生计划里对流量、对走红没有任何规划。

　　顾陌立刻收拾表情，回复到工作状态中去。今天的拍摄流程，他早已在路上和团队核对过多遍；台词、走位也事先和制作方对接、沟通了大概——他和他的团队或许没有别的长处，做好先期准备，一向干得不赖。妆发完成后，拍摄工作迅速展开。
　　三个小时后，拍摄全部完成。

　　顾陌向参与拍摄的工作人员一一致谢，然后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走向摄影棚内镁光灯覆盖不到的地方。他头上汗涔涔的，衣服贴在后背上，只有精心梳好的油头纹丝不乱。他高大的背影在摄影棚的暗影中显得孤立无援。
　　林芬赶紧凑过来，低声提醒顾陌看看手机。其实不用提醒他也知道，他今天探访“滨海”别墅的很多影像一定已经无一例外地被发布到了各大网络媒体上。果然，两条高位热搜已经图文并茂安排上了——“馥丽” 与您相约滨海；顾陌 “一顾倾程”。
　　事已至此，顾陌竭力想用内心最后的倔强去压抑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惶恐、不安。这些都是他想要的，虽然此刻他有点犹疑——这些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
　　跌跌撞撞间，顾陌看见了坐在摄影棚黑暗边缘里的那个人——他原以为程锦州已经走了，他本应该已经走了的。
　　未等顾陌走近，程锦州已好整以暇，款款而来。顾陌一时心内乱了方寸，脸上却连忙装备起笑容，蓄势待发。
　　程锦州走过来，一手搭住顾陌的肩膀，一面招呼摄影棚另外一头的导演，高声喊道：“导演，下面是不是就该拍我们的双人镜头了？你们先换场景，我领顾老师去外面透透气、补补妆。”那声响极具穿透力，从摄影棚的黑影中直达棚内的每一个角落。棚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转过头来注视他俩。顾陌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顾陌几乎是被程锦州架着走出拍摄现场的，他俩所到之处掀起一阵阵骚动。程锦州一路把顾陌领到别墅门口，一通闪光灯亮起——所有四散在滨海影视基地里的驻场媒体早就闻风而动，一字排开在别墅门口。顾陌知道，基地外的山头上，站姐、代拍一定也都站好了位置。这本是他想要的，现在却味同嚼蜡。
　　闪光灯接连不断地闪烁，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程锦州朝四周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
　　顾陌很快调整好了表情，乖巧地立在程锦州身侧，向各路媒体招手致意，还时不时意味深长地回首来看程锦州。
　　突然，程锦州侧身凑近顾陌，低语道：“今天的事情，你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说法。”他脸上充满亲密笑意，声音里却疏离、冷漠。近旁的媒体以为他俩在说什么体己话，山呼海啸般地欢呼起来。
　　未待顾陌回答，程锦州又朗声说：“你千里迢迢来一趟，拍完了，我请你喝一杯，尽尽地主之谊。”
　　顾陌不敢懈怠，连忙接口：“恭敬不如从命，程老师破费了，我这个人呐，吃得可多呢。”
　　亲密耳语，欢畅交谈，短短五分钟的露面，引得别墅外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炫目的闪光灯中，两个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肩并肩走进了拍摄场地。
　　回过身的同时，惊诧、狐疑在顾陌心头编织起来，然后将他越束越紧。高手过招，谁能先参透对方的招式便是赢了大半。顾陌觉得自己大概是赢了前半局。至于后半局，无疑，输得很彻底。虽然他不愿意输，但是输给陈锦州，他也不是不能接受。而让他不安的是，他担心程锦州从今以后，连过招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了。

　　双人拍摄很快完成，他俩的配合似乎比上一次更默契。不论心情如何复杂，顾陌永远是丰神俊朗，笑眼如晴的样子。
　　出了别墅，李总的车总已停在门口。
　　程锦州对着顾陌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小顾老师，走吧，一醉方休。”他带着威压的眼神，顾陌心头一凛，赶紧欠身，做了同样的手势做回应：“程老师先请，你是前辈，你先请。”
　　程锦州没在谦让，率先进了车，顾陌快步跟上。在一众议论纷纷和各种意味的目光中，一行人各怀心腹事的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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