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千里

　　煤炉的火光照着，男人蹲在那头做着饭。

　　军绿色迷彩短袖，胳膊上的古铜色肌肉鼓着，脖间的喉结和青筋在转头之间清晰可见。

　　那一提锅，一翻炒之间，紧实手臂上的一根根青筋绷了起来。
　　——浑身上下满满的力量感。

　　难怪白天抱她毫不费力。

　　在这样简易的环境里，她居然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见了一种美感。

　　食指蠢蠢欲动想摸在那一股股青筋上，看它是软的还是像男人精干的胳膊肘一样硬实。

　　付杨知道孔漫在盯着自己看。
　　表面不在意，其实内心是紧张的。

　　他一个不注意菜刀下去，腊肉就切大了一块，肥瘦之间泛着油光。

　　孔漫视线终于转到肉上，稍稍皱眉。

　　付杨回神，忙补救了一下。把腊肉肥瘦分开切成薄片，一半凉拌，一半没放调料。

　　简单的山间晚饭就做好了，一荤两素，一锅煤火饭。

　　吃饭的时候，孔漫多吃了一碗。
　　这饭意外好吃，野菜不同做法有不同的美味，腊肉也好吃，汤也好喝。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吃到了“野味”。

　　感觉到了一股……幸福的味道。
　　因为很香很香。

　　三人把一锣锅饭全给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付杨拿着锅接了一锅水回来烧着，又出去了一趟。

　　回来还是拿着一把绿芽。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盆，把绿芽放在里面，然后坐下来等水烧开。

　　三人围着煤炉坐着，一时间没话说。
　　只有火焰在燃烧着。

　　小朋友东瞅瞅西看看，识趣地闭上嘴巴。

　　还是付杨先开的口。
　　他把手机拿出来在手里捏了会儿，才打开微信，跟她搭话：“孔老师，我们加个微信。以后小鹏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不用跑那么远。”

　　孔漫打开微信扫了他，网络转了好久最后显示加载失败。

　　付杨的也一样。
　　他愣了一下捏紧手机，才想起现在处于什么地方。

　　孔漫锁了屏幕，开口：“13xxxxxxxxx，电话号码也就是微信号。”

　　“……”

　　孔漫看过去，男人舔舔唇，“能再重复一遍吗？”
　　她又了说一遍。
　　“好的。”他存手机里。

　　孔漫问：“你是付亚鹏的监护人吗？”
　　付杨回道：“不是。只是我哥嫂他们常年在外打工，小鹏的事就我一直在管着。这次不好意思了，让你受这么大的罪，回头我再收拾他。”

　　旁边小朋友一缩肩膀，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叔。

　　孔漫摇头，说：“那到不用，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他刚刚道过歉了。”

　　小朋友使劲点头，表示自己知错了。

　　付杨轻轻地笑了，开口：“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孔漫看向门外，天已经黑了，山风呼啸着。
　　这破天气也确实不能下山，她问道：“那怎么办？”

　　付杨用木棍扒了扒炉子，回她：“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了，明天是大晴天，一早就可以下山。”

　　孔漫没说话，看着他，表情平淡。

　　付杨垂了垂眼眸，说：“在这里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但如果现在回去，下山的路上我没法保证会不会遇上什么大型野生动物……”

　　然而孔漫脑海里其实想的是——他就知道明天会是晴天？

　　她看他还要继续保证，转头看屋子，开口问：“你们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拉上山的？这上山也没见有公路。”
　　看了一圈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

　　付杨一瞬抬眸看着她，这回终于不转视线了。

　　漆黑的眸光被橘黄色的煤炉火焰照耀着，隐有暖意。

　　“这石屋以前是山神庙，老一辈人盖的。村民嫌太远，就把山神接到山脚去了。我们林业所要在哀牢山保护区内建几个哨岗，筚拔山这里就征用了这石屋子了。”

　　“至于这些东西……”他看了屋内周围一圈，继续说：“上山有小道可以骑摩托车上来。所里的人一人来一次带点东西来，渐渐地东西就多了。”

　　原来是这样。
　　孔漫颔首表示明白了。

　　晚上八点，雨停了。
　　付亚鹏小朋友扒着他叔，表情着急：“叔，我要拉粑粑！”

　　付杨站起来，拿了手电带着侄子出门。
　　出门前停了一下，看着付亚鹏往前走去。

　　他转身对孔漫说：“孔老师要是也需要方便的话，这荒山野岭也不讲究，哪哪都可以。”指了一下大木桌，“桌上有手电，我们晚一点才会回来。”

　　孔漫点头。
　　付杨便转身跟上付亚鹏。

　　等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孔漫才慢慢走过去，拿起大木桌上的手电往外走去。

　　这男人虽然有点榆木疙瘩似的木愣愣的，但也不得不说他的细心与周到。

　　孔漫方便好回来，叔侄两人还没回来。
　　她看着面前的石屋，想起它前身是山神庙，顿时不想一个人待里面。便停了脚步站在门口打着手电，打算等他们回来了再进去。

　　山风呼呼吹着，有点儿冷，风吹过树叶带起一片的簌簌声。

　　孔漫摸了摸胳膊，抱胸等着，一转眼看到前方草丛亮起一点荧光，她瞬间浑身僵直，甚至连手电都不敢照过去，怕看到更恐怖的东西。

　　她是个唯物主义者的，但随着风吹叶响，背靠山神庙，那点飘在半空的亮光，在这漆黑的深山中也太恐怖了些。

　　她想起大学时一个室友爱看的恐怖片，里面出现过一个词，叫：鬼火。

　　似乎是过了很久，身后终于传来叔侄两的声音。
　　孔漫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脚底传来刺痛让她镇定了一点。

　　“孔老师？怎么不进去？”

　　孔漫扭头看他们，镇定地用下巴点点左前方，开口说：“有鬼。”

　　叔侄两动作齐齐一顿，看向孔漫，再顺着她下巴点的地方看去。

　　一点荧光飞了起来，转个圈圈，一上一下地飞着。

　　付杨半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笑意憋在嘴角。

　　付亚鹏最先憋不住，笑开了：“哈哈哈……老师，那是火亮虫（萤火虫）。”

　　他跑过去伸手一够，就把萤火虫抓手里往回走，到孔漫面前把手放开，萤火虫一溜烟飞走了。

　　孔漫脸唰地就烧了个通红，想解释什么，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生平第一次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在小朋友不耐冷，笑完就跑石屋里去了，留下两个大人在外面。

　　孔漫烧着脸，直直转身，也打算进去。

　　付杨却突然低头，像打通任督二脉似的与她视线对上。
　　笑意映在漆黑的眼眸里，他低低开口说：“孔老师，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

　　孔漫刚刚降温的脸再一次烧红。
　　她板正脸，目光射向他。

　　付杨早已经转身，嘴角含着笑，率先进入石屋了。

　　刚刚的孔老师，和平时冷冷清清的她不一样，真的就——特别可爱。
　　他没忍住。

　　等孔漫在外冷静了一些进来，铁盆里已经倒上开水了。
　　开水把嫩芽烫开，水的颜色也开始发绿。

　　付杨见她盯着水看，解释了一下：“这是蒿子水。你白天走了一天路，泡一泡可以缓解脚疼。”

　　孔漫摸摸脸，脸上黏糊糊的，“我想先洗个脸。”
　　“好。”付杨带着她往外走，到皮管那蹲下。
　　“热水刚刚倒完了，你用冷水将就一下。”
　　孔漫不介意用热水还是冷水，随口一问：“没有洗面奶吗？”

　　付杨摇头，两人面面相觑。

　　几秒后，付杨从草丛里扒拉出一块肥皂放在皮管旁边的石头上，挠了挠后脑勺，说：“我们就只用这个。”

　　孔漫看着那块肥皂，起先不用，但脸上的汗啊防晒霜之类的用水根本洗不掉，最终没办法抹了一点。

　　洗完回石屋，付杨翻了翻侄子的书包，找出一袋婴儿强生递给她，“抹一点吧，不然脸受不了。”

　　孔漫接过，挤了点在手里，将脸薄薄地涂了个大概，就把强生还给他了。

　　付杨收拾好书包，过来把水挪给她。
　　孔漫坐在木墩上脱了鞋袜，把脚放进盆里。一股艾蒿的味道扑面而来，脚底生疼。

　　她抬起脚看了一眼，起了好些水泡。

　　付杨在旁边也看到了，他在她身边蹲下。手伸过去，停了一下又缩回来，指指她的脚，轻声说：“明天回去去卫生院把水泡挑破上点药。”

　　孔漫“嗯”了一声，又继续泡着蒿子水。

　　付杨看了几眼，抓抓头皮，起身去收拾床铺。

　　他将大桌子上的东西放到角落里。把木板拆下来放在地上，又从床上扒拉了一个垫子和一床被子下来，拿起衣服团了团当枕头。

　　整好地上的“床”，他又把床上的被褥整理好，木板门拉回来插上插捎，拿白天付亚鹏写字的木板将窗户给挡上。

　　孔漫泡好脚，脚刚垫着踩在自己鞋面上，水就被付亚鹏移过去，脱落鞋袜就要泡进去。

　　她连忙阻止，“诶，不行，你重新倒一盆……”

　　付亚鹏不在意，小脚往水里晃了晃就伸出来搭在盆边，“洗好了。”

　　孔漫：“……”

　　付杨过来把侄子抱到地上的床铺里，扭头说：“孔老师，你睡床上。”

　　孔漫看了眼，倒也没和他们争什么，“嗯”了一声，脚踩着鞋子挪到床边。

　　山间黑夜无限延长，屋里黑黑的，屋外是呼呼的风声。

　　孔漫慢慢翻了个身，她发现，现在的她接受事物的底线大到无边了。

　　陌生的石屋，危险的环境，刚认识的男人。

　　木板很硬，枕头也很硬。
　　脑袋下枕着自己的外套，被子里有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

　　她不适地往下拉了拉被角。

　　黑暗中，忽然传来几小声：
　　“小叔，脚好凉，给暖暖！”
　　“小叔有点冷，你抱着我。”
　　“小叔——”
　　“小叔……”
　　“闭嘴！”
　　“噢……”

　　孔漫睁开眼看向黑漆漆的夜，片刻又闭上。

　　就这样，在半睡半醒之中，天不知不觉地就亮了。

　　清晨的阳光从山头洒落，雨后山间云雾缭绕。
　　鸟儿在树林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三人起床后什么也没吃，洗把脸就打算下山了。

　　哨岗斜后方下面有一个很高的铁架子，起初孔漫没注意，等付杨弄摩托车的时候才注意到。

　　铁架中间是很高的水泥柱子，像城市里的路灯杆一样。最顶端是四个面向四方的高清摄像头，摄像头上面是黑色太阳能电池板。

　　这些摄像头像是山里的守护神一样，默默地记录着这里的一年四季。

　　付杨骑着摩托车，中间夹着小朋友，后面是孔漫。

　　摩托车顺着并不是很宽阔的小道往山下走。

　　付杨骑车很稳，即使是很颠簸的山路，也依旧是稳稳当当的，起码孔漫在摩托车上并没有感觉到很害怕。

　　微风不燥，山林景色一幕幕变化着，像是快进的电影。

　　孔漫被微风轻抚着，忽然就有种翱翔在山野里的惬意。

　　转了很多弯后，终于到了与大路交叉的路口。
　　付杨停稳摩托车，后面两人依次下车。

　　他将摩托车推倒路里边靠着山停好，随后把旁边的墨绿色油布掀起，露出里面白色越野皮卡车来。

　　付杨上车，把车倒好停在路边。
　　付亚鹏和孔漫上车，关好门，皮卡开了出去。

　　从上车到回到教师宿舍楼下，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原本付杨是想把孔漫送去卫生院的，但她要先回宿舍洗漱，于是就送到教师宿舍楼下。

　　孔漫回宿舍洗了个澡，吃了点阿桃做好的早饭，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脚上的泡没去卫生院，在宿舍里阿桃拿针帮她挑破了，擦了些碘伏。

　　擦完药，她进了房间，坐床上狠狠抽了根烟。
　　抽完后，她躺床上正打算睡一觉时，付杨的好友申请就发了过来，孔漫同意。

　　付杨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
　　头像是一座青山，朋友圈里零零散散的是一些山里的所见所闻。

　　孔漫随意翻了翻放下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拿起被子蒙头一盖就睡了过去。
　　这一趟“家访”，她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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