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模糊间，自己被一个身穿怪异服饰的女人抱着，她的喘气声十分杂乱，用气声反复交代着：“小蝶，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何苦的脑袋不受控地点点头。
　　哀嚎声，哭喊声，打砸声，兵刃相撞声，还有高昂的勒令声，或远或近，交错着不时传入耳中。
　　“黎国刁民愚昧，难以教化，陛下有令，这些亡国之奴一个不留！漏掉一个都将祸患无穷，别给自己日后找麻烦！小孩儿们带回都城，提督大人自有安排！”
　　砰！
　　藏身的地窖入口被强力打开，女人捂着何苦的嘴，眼泪不住往外流淌，很快打湿了他的头顶。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何苦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惊惧一震。
　　“都司大人！这儿还藏着一对母女呢！”
　　发现她们的人身着盔甲，手持兵刃，阔步上前便从女人手中抢夺何苦，女人拽住何苦的双腿，抵死不放，两相拉扯让何苦觉得自己快要被撕成两段。士兵争夺受阻，挥刀齐齐斩断女人的双臂，瞬间血流如注。
　　“娘！”何苦口中叫喊着，狠狠咬了士兵的手背。
　　士兵吃痛，松了手，落地后的何苦奔向躺在血泊中痛苦嘶喊的女人，却被士兵抓住了后脖领，任他拍打挠抠也挣脱不开。
　　“小蝶！以后要记得回家！不论如何都要回家！黎国才是你的家！要记得！要…”女人的遗言，在头颅被砍掉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何苦被高大壮硕的士兵夹带着，离开了昏暗血腥的地窖。
　　而外面，是在阳光下更加刺眼的尸山血海，残肢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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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两股妖力相撞的余波击晕，何苦揉着脑袋从血红的梦中醒来时，已近卯时，东方夜幕有些褪色。
　　不远处，白枫依旧不省人事，何苦连滚带爬冲到白枫身边才发现，他胸口渗出的血浸染了白衣，甚至有些发黑。何苦立马伸手去解他的上衣，扒到最后一层的贴身衣物，他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动作停滞片刻后，目光上移，留在了白枫的咽喉处。
　　白枫的所有衣服，都有个小矮领，不多不少刚刚好遮住他的脖颈，个人喜好，本无大碍，可头一次得见的何苦却发现他喉间平平，丝毫没有男性应有的特征，何苦瞬间汗毛倒立——枫师弟是个女人？？？
　　大片的血迹印证着白枫的伤情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处理，迟疑片刻，何苦还是抛开男女大防，动手了，然而白枫的胸口除了一道长而不均匀血糊口子让人触目惊心外，更让何苦意外的是——他胸膛并没有预期中的双峰，紧实的腹肌和胸肌没有一处不在证实白枫确实是个男人，还是个习武的结实男人。
　　刚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反转，何苦一度想扒开白枫的裤子瞧个真切，终是给了自己一巴掌，放弃了这个趁人之危的龌龊想法，大概枫师弟只是喉结不明显吧，他这么说服了自己。
　　治伤为重，何苦不再纠结于此，利落地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草药，又安置在舒适些的稻草上，切脉时，何苦看到白枫那只五指皆沁着血痂的伤手，想到呆傻如他，昨日拼了命拦下滚落的十四，如今又为情愿为自己献祭，以至受此重伤，鼻头不自觉发酸，眼泪滴滴答答滑落。
　　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爱哭了，心底自嘲曾经受苦受伤受累一言不发的顶天立地好男儿，前世怕不是真的如梦中所展现的那般，是个从小失了至亲的孤女。
　　安顿好白枫已经临近辰时，何苦看着靠近自己便会闪起微光的寻妖盏，一万个想不明白。
　　自己是妖？
　　怎么可能呢？入道门一十七年，清心观的师伯师叔们会发现不了自己是妖？
　　可那股在反血祭阵中救下自己的妖力的的确确就在体内，除了自己是妖，还有其他解释吗？
　　何苦微颤着举起验妖符，放在灯芯上。
　　呼！
　　用过不下百次的验妖符，燃起了从未见过的焰色，那是一种介于红与金之间的暗橘，且无比耀眼。
　　何苦更加迷惑了，按焰色来看，自己还是个金火双修的大妖？
　　挣扎良久，何苦掏出镇妖符，却发现对自己根本不起作用，就连寻妖盏也没了光——妖力消散了。
　　眼前一团拨不开的迷雾，既然想不明白，便干脆不想，在白枫身边打坐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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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刚出，不知从哪来的僧人，在远处盯着白枫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走到二人身后，开口：“奇了，这位小施主戾气甚重，居然未堕入畜生道。”
　　扭过头，见那僧人半寸长的胡须已然全白，皱着本就不平整的眉头瞅着白枫，何苦笑了一声，心道这僧人算是看走了眼，白枫这样的傻人身上还能有戾气才是奇闻呢。
　　听见他的笑声，僧人转而观察起何苦，“施主似乎与我佛有缘啊！”
　　“高僧好眼力，算有那么点薄缘吧，在下原名何八苦，师父说一听就是个僧人取的。”
　　僧人走近，也盘腿坐下，“施主不记得为你取名的人了？”
　　何苦摇摇头，“七岁之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只模糊记得何八苦这个名字。高僧怎么称呼？”
　　僧人双手合十，“贫僧法号玄空，今日相见，也算与两位有缘，不知可否让我细细看看这位小施主。”
　　何苦又笑了，“看戾气吗？我这师弟可至善至诚，怎会有戾气呢？”
　　“不不不，他的戾气是前世带来的，并非现世所为，贫僧只是好奇他为何仍在人世轮回。”
　　“前世？”何苦若有所思，伸手道，“高僧请便。”
　　玄空颔首行礼，跪坐在白枫身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须臾后抬手，恍然大悟般道了声“原来如此”。
　　“高僧可看出了什么？”
　　玄空意味深长地望向何苦，“贫僧只能说，施主与我佛果真有缘，我佛渡众生，施主百年渡一人，奈何渡人不渡己啊。”
　　本以为玄空看出了白枫前世留存的戾气，还想问问如何化解，谁成想他给了自己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让何苦着实困惑，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那我怎么才能渡自己呢？”
　　“但行既定之事，莫问有无前路。”玄空起身，合十行礼，“贫僧还要赶去参羽村，就此别过。”
　　何苦也起身回礼，玄空走出几步才猛然想到什么，高声问：“高僧可与丹平镇张家相识？”
　　“贫僧正是从张施主府邸而来，施主也认识张施主？”
　　何苦假笑着摇摇头，“不认识，听说过而已。愿玄空大师此行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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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明显，老和尚是受张家所托，前来收河妖的，佛家以慈悲为怀，不会直接杀了河妖，但也不会同意他们施术法对河妖严刑逼供，那么一旦河妖落到老和尚手中，想要从河妖嘴里撬出想要的东西就多了老和尚这道坎儿，甚是不妙。
　　白枫伤在胸口，背不得抗不得，只能等他清醒了搀扶着走一段，横抱着走一程，何苦心里干着急也无计可施。两人远远望见到付显背影时，已是日头当空的晌午。
　　“师父，我们回来了！”何苦远远地打招呼，付显却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这让他感觉有些怪异，偏头瞧见付显身前露出一节十四的黑靴，联想付显的姿势，那分明是在对十四施法！！！何苦霎时脑中一片空白，他缓缓松开白枫，挪着无比沉重的双脚走近。
　　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十四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何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呢喃：“十四，十四走了？师，师父，十四他…”
　　“你再晚归半日，为师就要撑不住了。”付显的面色和十四不相上下，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都变得单薄起来，“妖毒比预想的凶悍，自子时起十四便已是强弩之末，为师怕他等不到见你，用了束魂符吊住他一口气，还好，你回来了…”
　　何苦模糊的泪眼中，看到模糊的师父，知道他为十四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妖毒攻心，恐怕神仙也无力回天，自己注定是要失去十四的，但不能再累及师父虚耗过度。
　　“师父，放手吧。”何苦哽咽着说。
　　“不差这一时半刻，”付显说着加大了施法力度，“跟他好好道个别。”
　　十四缓缓睁眼，微弱地喊了声“大师兄”。
　　何苦握着十四的手泣不成声，“十四，十四啊…是师兄没用，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十四也清楚自己的情况，硬挤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有师兄照顾，我这十几年很幸福，没什么遗憾了，只是…没了十四，师兄会很孤单吧？”
　　听到十四临了还在关心自己会不会孤单，何苦哭的更大声了，近乎嚎啕。
　　“大师兄，以后没我在身边，就替我多捉些妖吧，别让他们再害人了，”十四抬手轻抚何苦的额头，“至少我魂魄尚在，下辈子我还做你师弟，好不好？”
　　“好！下辈子我一定找到你，你可要等着我。”
　　“以山渊鸟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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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九岁的何苦山中练功，山渊鸟杂乱的叫声让他始终无法静心，循声而去，幽静的林间躺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伸着小手想要去捉那些飞来飞去的山渊鸟，鸟儿们似在逗弄他，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蹦蹦跳跳——那是何苦头一次看到如此耀眼的生命，微小却热烈。
　　如今，那个生命熄了。
　　好在，人世轮回，山渊鸟为信，总会相见。
　　可，这漫长的余生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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