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剑三]

　　贾维德仓皇失措回到借宿的屋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将亮时才睡去，醒来已然过了晌午，推开门迎面撞上尹聂鸣。

　　“我还以为你要睡到太阳下山呢。”尹聂鸣笑得暧昧不清，贾维德看的心烦又不敢发作，昨日尴尬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如何坦然相对，遂问到：

　　“何事？”

　　尹聂鸣说：“昨日说的可不算数了？”

　　“自然算数。”贾维德猜不准尹聂鸣意在何指，也不想跟他打哑谜，这个村子岌岌可危，“到底何事？”

　　“去长守村”尹聂鸣抱臂而立，“你不是说长守村有异样吗，那我们便去长守村，晌午饭尹唐待会儿会送过来，吃完就上路。”说罢迈脚踏出门槛，思及贾维德以往的行为，驻足而立但没回头。

　　“这次敢跑我就真打断你的腿。”

　　不用看尹聂鸣的脸，贾维德都能想象出来那阴沉模样活像个阎王。待活阎王走后，贾维德腹诽：“还需得用你提醒吗？”

　　但他确实想过趁月黑风高夜跑路得了，活着才是最大目的，可抬起的手在木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又怎么都动不得。

　　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即便逃又能逃去哪里呢，世外桃源只不过是世人美好的幻想。

　　黄粱一梦罢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贾维德无路可退，安静的吃下尹唐拿来的晌饭，是最普通的馎饦，他却将碗吃的干净见底。

　　临行时阿瑛为他送行，踌躇不敢上前，贾维德发现后走到她面前才知阿瑛因没有可寄托之物相赠而为难，他弯弯嘴角，抬手在阿瑛头顶空抓一手，尔后点点头便要走。

　　“好了，不必纠结，我已经拿走了。”

　　阿瑛疑惑追问，贾维德却怎么也不肯告诉她，蹬上马前轻言细语“安心罢。”

　　贾维德走的那天，阴沉的天少见的放晴了，短暂的日光足以让浑浑噩噩的活人清明起来。

　　两人赶到长守村时天色渐晚，只好在周遭短暂埋伏，月色上山头时，果不其然，贾维德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瞧那模样就是天一教徒不假。

　　尹聂鸣拿起棍棒作势就要冲上去，吓得他忙拉住这人，“你生怕他们看不到你？”谁知这人反说：“既然我去会被看到，那你去咯。”

　　贾维德也没多想，看都没看尹聂鸣一眼背着弯刀默念口诀隐匿踪迹小心前行。走着走，他突然反应过来尹聂鸣说那话时戏谑的笑，仔细思索两人大谈道义之夜，贾维德灵台突然清明。

　　逗他玩呢！

　　他压下一口恶气，强迫自己不要生气。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吃亏我自己。他默念清心决，念了一边还是压不下这口恶气，心里腹诽道：给老子等着，迟早有一天让你吃瘪！

　　他心里虽是念叨，但脚下动作依旧不停，一边小心靠近那两个天一教徒，站在既不会太近以至于让他们发觉，却能听清两个教徒说话且不至于被发现的地方。

　　出人意料的是两个天一教徒并没有交谈，其中一人从囊中摸索出个用绷带包裹的小瓷瓶递给另一个教徒。

　　贾维德眼神好，尤其是在黑夜之中，看东西比常人清亮，他借着月光眼瞅着那小瓷瓶旁还带着一块小破布，不大也不小，中间有点黑，他猜测是墨迹。

　　另一个教徒接过后也没说话，看了眼小破布便走了，贾维德屏气凝神缓慢靠近接过瓷瓶的教徒，谁知突然那人猛一转头——

　　绷带摩擦的声音发出轻微的簌簌声，空洞的眼神望向贾维德的方向，贾维德本以为教徒发现他了，惊的冷汗都顺着额角沁出滑落，但仔细一瞧，那教徒虽然望着的是他的方向，可瞳孔并没有聚焦。

　　早就听闻天一教徒有些已然不是人了，贾维德下意识就想起来，这教徒估计也是这种情况，发现他只不过是因为本能，毕竟不做人，五感有时会像野兽同化。

　　野兽的感知是敏锐的。

　　虽是这么想的，可贾维德仍旧是不敢动，静静看着那教徒迷茫的望向他的方向，尔后确认是没见着人，才堪堪转头继续走。

　　这次贾维德看清了。

　　他猜的确实不假，那小破布上赫然用着文墨写着：枫华谷常岁客栈。

　　枫华谷自战乱过后已然是半个废墟了，流民随处可见，天一教若是想去那里，断然没有得利的道理。

　　除非...

　　贾维德脸色一沉，连忙奔向尹聂鸣的方向与其商讨。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盯着枫华谷，想把枫华谷变成下一个洛道？”

　　“不无道理。”如果真是如此，枫华谷此时刚经历战火，生灵涂炭，官兵把守松懈，狼牙兵又时常作乱，天一教此时插一脚简直是不要太简单。

　　可这对于枫华谷来说便是天灾人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无论是贾维德还是尹聂鸣，第一反应都是追上去，一探究竟。

　　此教徒行尸走肉，估计还没等走到枫华谷就被过路眼尖的江湖侠士除了去，是决计不可能做些什么的。

　　二人相视一眼，像是看透了彼此心里的那点想法，默契的向枫华谷的方向奔去。

　　本还是正八经赶路的两个人，中途不知道是谁脚尖一点，脚程快了些，超过了身旁的人，那落后的不甘心，便提气使劲想要赶上对方。

　　你来我往间，普通的赶路却活脱脱演变成了场比赛。

　　尹聂鸣内力深厚，丐帮功法又飘逸些，脚程自然是比贾维德快的，但后者这么多年逃命的功夫也不是盖的。

　　当两人一前一后没日没夜几天的赶到枫华谷时，此时天已然大亮了。

　　贾维德谨慎些，本想要住个离常岁客栈近点的，既不会太过靠近以至于被发现，也不会太远乃至瞧不见蛛丝马迹。

　　然而来的路上他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可真当人到了，当即就傻眼了。

　　这常岁客栈修在林深处，方圆几百里压根瞅不见炊烟。

　　贾维德望着那几颗粗壮的枯树，考虑自己在这能挂几晚上的可能性，余光瞥见身旁人魁梧的身材。

　　他奶奶的缺心眼，在这破地儿修个客栈。

　　他在心里愤恨的骂了几百遍客栈东家，但现下已经没有办法了，跟尹聂鸣叮嘱在此处不要动，他去去就回。

　　贾维德满脑子都是待会儿看见这东家该怎么阴阳怪气，完全没注意身后那双带有探究以及一丝玩味儿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贾维德不知道从哪拿来一套平常中原男子的便服，另一只手拿这个破旧大袍端着来。

　　尹聂鸣眉一挑，静静看着他打算下一步做什么，突然那便服从远处抛来，他下意识接了下来，没等他说话，贾维德已经将大袍甩开，系在身上，“换上，你那套丐帮服饰太明显了，会被察觉到。”

　　尹聂鸣摩挲一下手里的粗布麻衫，眼尾抽了抽，他倒不是嫌弃，毕竟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奔波，再差的衣服他也穿的下，可这...

　　他抖搂开，破旧就算了，还小，显然同他这块块压根沾不上边，更甚者，还带着点洗不净的牲畜味儿。

　　他的脸当即阴翳一片，突然意识到贾维德刚才干什么去了。

　　“真难为你了，这地方还能找个屠户衣裳给老子。”

　　贾维德呲着个牙，“好说好说，应当的。”那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似是得逞后的满足与快感。

　　他这边都快把外袍收拾好了，尹聂鸣还没动，当下有些不耐烦，开口嘲讽道：“快点的吧，大公子哥儿，都是男人，难不成还要我帮你寻个隐蔽地方才肯换衣服？”

　　他说的简单，自己只是个袍子，而尹聂鸣却是从头到尾都得换一套，站着说话不腰疼。

　　尹聂鸣哪里受过这气，刚欲发作，贾维德便开口堵住他：“既然你让我说怎么办，那这一路你便都得听我的，别坏了我的计划。”

　　这给尹聂鸣气笑了，环顾四周，此处是深林，不会有人来，只余空中偶有大雁飞过，他将青玉棍丢到一旁，大咧咧对着贾维德开始换衣服。

　　精壮的肌肉，流畅的线条，背肌尤其惹眼，让人想起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猎豹，充斥着力量的美感，让人干吞了吞嗓子，口干舌燥。

　　尹聂鸣就那么对着贾维德换，眼神时不时对上他的，丝毫没有躲避，反而更像是一种挑衅，他是知道贾维德的。

　　贾维德眼神很好，虽夜中尤甚，但此时仍明明白白看到尹聂鸣嘴角若有若无的一丝笑。

　　仿佛当头一棒，贾维德胸膛中有一股怒火“噌”一声就那么被点燃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勾引了。

　　他从不避讳自己的欲求，人生来如此，活的就够累了，既是鬼还要伪装起来披着人皮做甚，不如就潇洒夜行于百鬼中。

　　尹聂鸣这人是点着他的心坎长的，他承认，因此当这人有意时，他难免多看了几眼。

　　可一码归一码，他这才回过来味儿，感情是因着自己刚才算计他，想扳回来一局呢。

　　贾维德暗笑，给老子等着。

　　旋即，将宽大的袍收拾妥帖，那袍确实宽，将他一个成年男子都兜住，下摆盖到小腿肚，只留下镶着鎏金饰的靴，往上看去，衣物全都遮了进去，他还将帽扣了起来，只剩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

　　脸是那张脸，唯一不同的是，戴上帽盖住大部分身躯的贾维德，瞧着有些孤冷。

　　尹聂鸣瞧着面前的人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脑袋里蹦出来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这袍穿的如此妥帖，仿佛这人天生就该如此。

　　清冷而又神圣，像一个虔诚的教徒。

　　“愣着干什么，快点进去了，我巴不得现在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你要不想去在外面打地铺也行。”

　　尹聂鸣：……

　　他真是脑袋进了水才会有那种想法。

　　两人收拾妥当后一起进了客栈，临进前，贾维德叮嘱他一会儿进去就当自己是个哑巴，尹聂鸣没放声，他也挺想知道贾维德能整出来个什么幺蛾子。

　　客栈清冷，看出来没有多少客，伙计看到两个不速之客都纷纷盯过去，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好。

　　尹聂鸣表面不动声色，但还是暗中攥紧了拳。

　　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听到身旁的贾维德突然低笑了一声。

　　“此处可是不接客了？”声音柔似天边一道明月，却不失清朗。

　　让人直联想到大漠之上温柔又锋利的弯月。

　　尹聂鸣愣住了，他从没听到过贾维德这种声音，平日里像个炸毛小猫，嗷嗷叫。

　　柜台上的人循声望去，懒懒抬了抬眼皮，手指轻轻一碰算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接。客从哪里来？”

　　哪有客人来住客栈，先问客人是哪里来的规矩？

　　但贾维德没说什么，踱步走上前去说道：“我们从扬州来，去大漠找我远方亲戚，来到此处，没想到方圆百里只有一家客栈，所以想来歇歇脚。”

　　店家听他说到大漠，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那双黯淡的金眸后，又探究性的看了贾维德身后高大的男人。

　　“几间？”

　　“一间。”贾维德说完这话以后别说店家了，连尹聂鸣都看向他。

　　注意到店家怀疑的目光后，贾维德伸出尾指，勾着尹聂鸣垂下的食指，轻轻一拉。

　　“顺便麻烦店家给打些热水来。”

　　说罢一笑。

　　贾维德身形都被掩盖，那张俊朗的脸此时却因为身形的模糊而显得中性起来。

　　再配上这轻柔的声音，跟明眼人都看的见的暧昧，纵使是傻子也能品出一二了。

　　那店家对两人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带着些许嘲讽，一摆手：“交了钱就上去吧，三楼最东头那屋。”

　　待贾维德将银钱放下，保持着那个姿势牵着尹聂鸣还没走远时，就听到那掌柜不大不小的声音，恰恰好穿进耳朵里：

　　“男子顶天地立却堪委身于人下，晦气。”

　　贾维德脑门儿都直顶一股火儿，恨不得一拳打穿碎嘴的脑壳。

　　老子忍。

　　他刚才维持的那点假笑都撑不住了。

　　事成以后老子非撕烂你这张嘴，贾维德阴森森的挂着笑盯着打着算盘的店家。

　　而一旁一直看戏的尹聂鸣，看见他一副想发作不敢发作吃瘪的模样，心头的阴翳之情莫名其妙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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