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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蓝鸟之国其四
章六
然而,老人只是站了起来,老人没有移动位置。
人没有动,是脚下的地板在动,他们脚下所站立的那一块地板在缓缓地上升。
很高很高的屋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方圆溜溜的天窗,打开的天窗也泄不进一点点太阳的辉光,树顶的叶依旧茂密得很。
他们触到了树的枝与叶,他们的头探出了天窗,之后,他们的脖子、胸膛、腰腹、手臂、腿和脚都一一来到了木屋之外的树顶。
“咔擦”
地板堵上了天窗的窗洞。
严丝合缝,仿佛它们本就一体。
他们站立在树叶包裹之中的屋顶上,他们拨开遮蔽天日的茂盛的叶,于是,光从他们拨开的长缝照进。
然后,兰狄低头,随老人的视线看去,茂密的树冠里,不拨开树叶绝对照不进阳光与月光的枝叉上,是数不清的悬挂着的人的尸体,以及悬停着的啃食着尸体的蓝色的鸟,不再鲜红的死了的人的血将鸟青蓝色羽毛染上红,作呕的红。
兰狄捂住嘴与鼻,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直冲鼻翼。
他静静地看着,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他见过太多,有些场景比眼前的更令人难以接受。
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人杀死了鸟,鸟诅咒了湖与人,湖杀死了人,鸟以人尸为食。
“这是我们的罪,”老人动作熟稔地拭去离得最近的那只蓝鸟羽翼上的血,“老朽想过,等我们这一代都老去,这些蓝鸟该这么办,这些死去的人该怎么办?但老朽没有得出答案。”老人摇摇头,他的手上是鲜红的血。
“旅行者啊,老朽把这些告诉你,是希望有人能记得这里曾经有过罪恶的一族,也有过赎罪的一族。等我们这一代老人死去,或许这个国家会迎来新生也说不定…”
兰狄只是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这个秘密并不有趣,这个秘密很可怕,他甚至希望时间倒流回最初的时间点,再来一次,他也许不会选择探知这个残忍的真相,但也只是也许,时光不会倒流。
“旅行者啊,望你遵守诺言,不要将这些所见与所闻告诉任何人。”老人盯着兰狄,眸光如闪电一般犀利。
“为什么不告诉那些年少的人?”兰狄缓过神,询问。
“因为,老朽希望这段历史在老朽这一代就终结,老朽希望那些年轻的孩子能够不被这样的过去所束缚,老朽希望他们能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国家。”
兰狄表面上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摇头,他不认可这一观点,罪行只有被谨记,才可能不会再犯,忘记罪是最不可饶恕的罪。
他现在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国家,所有美丽的蓝色背后是被掩盖的可怖的真相,这个国家,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不讨厌鬼故事,但老人讲述的不是故事,是即将随同老人的死一道被埋葬的历史,是一段今后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属于一个种族的污浊的过去。
但他没有选择即刻离去,因为他感知到了一些东西。
也许是树,也许是湖,总之,有个祂告诉了他,老人会在今天死去,今天会多出一只蓝色的鸟。
谁也不清楚这个今天指的是现在、下一秒、下一分钟还是下一小时。
于是,兰狄选择原地等待,等待诅咒的二段发生,他的好奇总是能在所有情绪中占得上风,就像这次,好奇战胜了恐惧。
他们依旧呆在茂密枝叶遮盖着的屋顶上,他们没有回到房间里。
兰狄知道老人会死去。
老人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极端点,可能连今晚也无法度过。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站立着,静静地看着蓝鸟的进食,泛着污黑的血从蓝鸟的鸟喙处滴落,将青蓝的羽毛浸染。
“老朽是最后一个了。”老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
但,兰狄懂了,亲手杀死鸟的人只剩下老人一个,现在,老人也要走了。
兰狄转头,他看向老人,老人很平静,甚至嘴角还上扬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旅行者可以为我做个见证吗?”他要死了,他能感受到体内蠢蠢欲动的诅咒,他浑身又痒又痛,他马上就要死了。
“乐意之至。”
兰狄看见,密密麻麻的青蓝色鳞羽爬上了老人的脸,溶于他们骨髓里的诅咒彻底发作了,它们透出体表,它们蜿蜒盘旋,它们正在夺取这个老人最后的一丝生机,它们要将这个老人化为它们的养分。
死亡,来得很快。
却并不意外,因为在场的两个人都猜到了。
只是,它来得还是急了些。
老人很平静,即使他的身体每一秒都在接受着非人的剧痛折磨。他甚至还能用平稳的语气和兰狄对话。
“旅行者,你说这些死去的人,这些鸟,要怎么办呢?”
“自会有出路。”
“旅行者,你说报复了我会不会就结束了?”
不会。
他想这么说,但字到嘴边却变成了,“会。”
…………
静默,风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
兰狄看见,青蓝色的鳞羽爬满了老人全身,老人的瞳孔逐渐成形,逐渐变成兽一般的细长。
他听见骨骼“嘎啦嘎啦”的响声,老人的身形正在渐渐缩小,嘴也在缓缓变尖、变长。
“旅行者,我要死了。”
“嗯,我在看。”
“旅行者,我舍不得走啊!我走了,族里剩下的小孩要如何活下去啊!他们都没出过这片水域,没有我在,没人会教他们知识,他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远比你想象的强大。”兰狄的脑海里出现了水野斛的身影,那个带他们进入这个国家的小男孩。
一个人倒了,不代表这个种族倒了,有人活着,种族便会延续下去。
“旅行者,望你谨记我们的约定。”
“我会的。”
…………
寂静。
“人死如灯灭”有句话是这么讲的。
老人死了,死在兰狄的见证之下。
老人还活着,以一只蓝鸟的形态活着。
这也许可以算是另一种新生吧!
虽然这种新生是诅咒带来的。
诅咒一直在。
兰狄就这么在一旁观,这新生的蓝色的鸟儿展开尚且稚嫩的翅,飞向枝叉上悬挂着的尸体,曾是人的鸟啃食着人。
…………
诅咒还在继续,如影随形。
即便那件事的最后一名参与者也死了,诅咒也没有放过这个种族。树会让这个种族活着,活到全部接受诅咒制裁的那一刻。或许,等这些剩下的人也死完,这个种族完全消失了,诅咒才会沉寂吧!
这个种族的结局是已经编写好的,他们注定将因自己的过失而灭亡,不复存在,就和被他们屠杀殆尽的种族一般。
然后,没有等到夜晚,被恐惧重新占据的他就和鸠逃也似离开了这个国家。
不过,即便他们仓皇逃离,他们还是收到了来自蓝鸟们的盛大欢送。
只是那初见时惊艳无比的飞舞场面,现在看来,却是极端恐怖的,只因蓝鸟是以人为食,即使是以死去多年之人尸为食,只因蓝鸟是人化作的诅咒的产物。
……
天空逐渐被墨色浸染,落日的余晖与霞光在夜的漆黑下节节败退,夜幕正在展开,正在向全天际铺开。
他们飘荡在没有人的湖面上,飘荡在褪去了很多蓝色的湖面上。
竹筏依旧是来时乘坐的竹筏,竹筏被水野斛送给了他们。
湖也还是那个湖,只是是与那个国家背离的方向。
湖的蓝色是渐变的蓝色,由内而外,从深到浅,越往外,湖的蓝色越淡,是湖本身水的蓝在褪去,渐渐的,渐渐的,或许会在这个方向上的某一处,湖水的色彩彻底化作水最初的颜色,即无色。
“这次怎么不多停留一会儿?”鸠问,他听到了兰狄心里的一些话、一些画。但也只是一些,只是几张稀碎的部分,他无法凭借那些推断出完整的过程。
一阵风拂过,漾开波光,一圈又一圈。
兰狄把吹起的发丝撩回耳后,他的右耳侧是空的,他解下了青色的流苏。流苏上有树的气息残留。他只是解下,没有扔掉,因为他需要这缕流苏来提醒自己这个国家的一切,来提醒自己向老人承诺过会记下不外传的历史。
“因为已经够了。”兰狄小声说,很低的声音。
鸠捕捉到了兰狄的回答,他就坐在兰狄身后,他们离得很近,他用术式推动着竹筏前进。
“什么够了?”
“没什么。”兰狄回避了这个问题,同时也控制自己不去想树顶发生的那些事。
承诺过的事情就要做到,这关乎着信誉与做人的原则底线。
鸠也许是看出了兰狄的为难,抛出了另一个在当下即将面对的大问题。
“兰狄,我们难道要在湖上过夜吗?本大爷是无所谓,不过,你?”鸠起身,走到兰狄面前,将兰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你能行吗?”
兰狄冰蓝色的眼睛微抬,“没有吗?”他问。
“没有。”鸠这么回答,他一直开着自己的感知,在他的感知里至少方圆五十里没有任何的岛屿,更别提岸线了。
“那就这么睡好了。”说着,兰狄从球里取出一个睡袋,他在之前一个名为“旅行者之国”的国家购买的睡袋,说明书上写着,这睡袋是用防水的布料缝制成的,外出旅行必备。
他撕开包装袋,摊开睡袋,占了半个竹筏。
夜幕降临,白日余晖被吞食殆尽。
天黑了。
无色的水也映出了黑,夜色的漆黑。
他们就这么飘荡在纯黑的天与水之间,点着一盏明灯。
灯是满格电的手电筒,灯挂在本用来划船的竹篙之上,白炽的灯光随着竹筏的漂流,不时地左摇右晃,飘忽,飘忽。
方圆五十里只有这一盏手电筒发出的不算强盛也不算微弱的白光。
夜才至,月未升,星辰未起。
兰狄钻进了睡袋,时间还早,但他的身心已经很疲惫了。
“晚安,鸠,晚上拜托你了。”
轻微的呼吸声从身旁传来。
鸠低头,少年的睡颜恬静祥和,毫无防备。
“真是的,本大爷还没答应呢!”鸠抱怨,很小声,他不想吵醒少年,哪怕少年忘记了他的每日鸡蛋。
“算了,本大爷气量大,不和你这个小鬼计较。”他一上千年的老怪物和这不到三百岁的小鬼计较算个啥。
……
星河悬挂的夜里,星河滚烫的湖水上,一叶亮着星辰的竹筏飘荡着,安静地向未知的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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