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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瑞恩的记忆起点是两年前。
那时,如同从笙歌后的大醉中苏醒,她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睁开眼睛。
脑子里空空荡荡,她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许久,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想不起来。
四周围满了侍女,她们叫她陛下。
瑞恩问:“什么意思?”
侍女们垂下头行礼。
瑞恩问:“我叫什么名字?”
侍女们彼此交换眼神,依旧不说话。
瑞恩心里发慌,她大声起来:“你们说话呀!什么陛下?我在哪里?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侍女们保持着优雅恭谨的仪态,却始终不回答,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像一尊尊无言的石碑。
瑞恩喊着喊着哽咽住了,干脆从床上跳下来,抓过一个侍女的肩膀问着刚才的问题。
这个举动无疑像是往干草堆弹上一粒火星,房间里的侍女们纷纷大惊失色,被抓住的那个眼睛瞪大,几乎瞬间就蓄满了惊恐的泪水。
瑞恩见她全身发抖,以为是自己太急吓到她了,连忙道歉,却不料说的越多,她抖得越厉害。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瑞恩向那群侍女们看去,她们仍然顺从地低着头,却又似乎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什么,时不时瞟一她眼。
瑞恩有些害怕,她又向被抓住的侍女重复了一遍那些问题,身后的私语声越来越大,瑞恩转过头,她们当中几个大着胆子回望她,眼神或恐惧或憎恨,燃烧着快意的火焰。
巨大的恐慌击溃了瑞恩,她拨开侍女,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房间外面有更多的侍女,还有佩剑的士兵,他们看见瑞恩经过,都绷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像是一面面漠然的墙。
瑞恩穿着睡裙,在宏伟的宫殿中奔跑。
后来,她知道这个宫殿叫瓦特农行宫,她知道自己有个可爱的名字叫瑞恩。但此刻,她婴孩般纯净,汹涌的无助在她身后追赶,她用尽全力向前跑,向前跑,但那无助却仍然快要吞没她的影子。
黄昏时分,一队士兵在一条极其偏僻的走廊尽头找到了已经睡着的瑞恩,并无言地把她送回了卧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瑞恩在宫殿中肆意地疯跑,玩耍,不分昼夜,作息混乱。大多数情况下,她都只穿睡裙,赤着脚,因为最轻便自在。如果玩累了,她会由着侍女把她穿戴整齐,堆砌珠宝华服,然后坐在楼梯或者草地上整日整日地发呆。
不论她是什么样子,宫殿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永无止境地,在她的背后窃窃私语。而遇到她,便只会行礼叫陛下,如同一团团苍白的雾气。
有时候,瑞恩会想,这个宫殿被诅咒了,她其实是这里唯一的活人,剩下的一切,都是幽灵。
她余下的人生,也许就是日复一日地在幽灵中寻找自我,直到永远迷失。
不过,她没能等到迷失,她等到了一个人。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瑞恩扑在草地里,捉到一只虫子,放在手心瞧了瞧,是一只绿油油的昆虫。
瑞恩拨弄了几下,正要把它放了,忽然,那虫子的翅膀下喷出一股粘液,直直喷进瑞恩的眼睛,她顿时眼前一黑。
瑞恩记得那时候她慌张极了,大声呼救,喊人往她脸上泼水。周围响着无数的惊呼声,脚步声,可等了许久,始终都等不来那碗水。
没办法,瑞恩只得自己伸出手,凭着这两个月来的记忆向着喷泉的方向摸索,像盲人一样试探找路,她鼓起勇气睁了一下眼睛,眼前一切景物都影影绰绰的。
正当她慌乱之时,突然,腰间一紧。
有人托起了她的腰,一阵失重后,一股清凉的水流急促地冲刷上自己的脸,瑞恩急忙让水流对上眼睛。
冲了一会,那人又托着瑞恩离开水流,安安稳稳地放下她。瑞恩终于能看清了,原来是有人抱着她,跑过来冲了喷泉。
她低下头,想用裙摆擦干脸,却被人扳着肩膀转过身。瑞恩感觉到,一张手帕擦拭上自己的脸,她嗅到了淡淡的香根草的气息,仿佛一块染着墨汁的干燥木头。
顺着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黑发男人,轮廓英挺,他浅色的眼珠陷进眼窝里,是好看的绿色。
后来,这个男人告诉了她宫殿的名字和她自己的名字,教会了她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
而在此时,这个瞬间,瑞恩的心重重地扑通一声,听见他说:“在下是迪伦·拉米瑞兹·希尔,您新上任的事务官,陛下。”
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憎恨,深深沉沉,如同一汪无波的湖水。
那里与侍女士兵们唯一相同的东西,是熟悉。
这是瑞恩第一次见到迪伦,但她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出,他认识她。
两年过去了,直到此刻,她始终没问过他自己失忆前的细节。
回想完第一次见到迪伦的场景,瑞恩望向正向门口走去的他,垂下眼睛,平静地开口,明明是自己在发出声音,却又像是被梦注入的气质支配。
“你刚刚说,梦是在反应过去。呀,迪伦,那个黑屋子,是不是我的过去呢?”
迪伦身形一顿,没有转过身来,留给瑞恩一个背影。
“哈哈,看来是的。”瑞恩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笑,“你这么紧张,衣服都没穿好就跑过来,这么郑重,说了你不愿意回忆的往事,是因为这个梦很重要,对吗?”
迪伦依旧只站着,如同一座石刻的塑像。
“让我猜猜,一个很重要的梦,还跟我的过去有关……”瑞恩梳理了一下思绪,“是这个梦会使我开始想起来吗?想起来……我十八岁之前,那些我从没问过的细节,是吗?”
房间里静得出奇。
“迪伦,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愿意对我知无不言。”
“我记得。”迪伦的声音有些艰涩。
“那如果,我现在想知道那些细节了,你会告诉我吗?”瑞恩吐字轻柔,像是情人间的呓语。
“比如,我们俩真正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子呢?”
室内的光雾蒙蒙的,映得迪伦周身一圈姜黄。
他回过了头,瑞恩可以看清楚他的脸,上面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瑞恩……”迪伦喉结滑动,开口后又沉默。
看来,没到时候,迪伦还是不方便告诉自己。
瑞恩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噩梦就是开启记忆的钥匙,而迪伦知道为什么,也知道开启的记忆是什么。
同时,瑞恩也看出来今天这个日子应该是特殊的,特殊到当迪伦在还没进她房间之前,得知她惊醒,就紧张得连扣子都没扣完。
既然他知道内情,还要给她做捕梦网,那么大概率,接下来的日子,自己还有可能再次做这样的梦。
至于其他细节和前因后果,她不介意等待迪伦做好说出来的准备,或者等自己直接梦到。
于是她撒开头发,掀起被子,努力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关系!现在先不用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昨天约了小杜桑今早一起玩高跷!等你和我都有时间,再跟我说说,那些我还不知道的故事吧!”
“迪伦,能麻烦你把我的侍女们叫进来吗?”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迪伦不发一言,深深地看了瑞恩一眼。
她光脚跳下床,丝毫没有被这僵硬的气氛影响,俯身闻着花瓶里的蔷薇,脸上洋溢着一如既往的快活。
寂静的晨光下,只听到窗外依稀掠过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和瑞恩此时的笑容一样,充满了某种鲜活的气息,舒展且自由。
它会是什么颜色的呢?会不会也长着黑漆漆的尾羽呢?像自己梦中的那只鹪鹩一样。迪伦转过身出门的时候忽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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