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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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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那人抱着念安,缓步走向祁远。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你是谁?”祁远的剑未收,剑尖斜指地面,寒光顺着剑身淌下来,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冽。

      那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在火光里格外清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念安不能有事,你也不能。”

      “你认识我?”祁远追问,握着剑柄的手更紧了。这张脸与自己如此相似,绝非巧合。

      “何止认识。”那人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念安,孩子睡得很沉,小眉头却微微皱着,“你腰间的佩剑,是你父亲留下的吧?那柄剑,原是我送他的。”

      祁远的心猛地一沉。父亲?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有这样一位故人,更别提相似的容貌。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个故事吧。”那人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放轻了些,像是怕吵醒怀里的孩子,“二十年前,京城里有位将军,他奉命镇守燕云关,却因不愿屠戮流民,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火光摇曳,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将军有两个儿子,长子被家仆救出,流落民间;幼子尚在襁褓,被仇人带走,成了要挟长子的棋子。”

      祁远的呼吸骤然停滞。二十年前……燕云关……将军……这些词语像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记忆深处。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样复杂,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不甘,嘴里反复念叨着“对不住你母亲”“燕云关……”。

      “你是……”他的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是那将军的旧部,”那人打断他,目光落在苏文谦留下的半块玉佩上,“也是当年救走长子的家仆。这半块玉佩,是将军夫人的遗物,另一半,在念安身上。”

      他轻轻掀起念安的衣领,露出孩子颈间挂着的半块玉佩,与苏文谦手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念安……是那幼子的孩子?”祁远的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是。”那人点头,“他父亲当年被仇人收养,取名萧彻,也就是你在关楼上见到的‘镇北军统领’。他恨你父亲,恨你,更恨这世道,所以才设下这局,要你们叔侄相残。”

      祁远踉跄着后退一步,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那人怀里熟睡的念安,看着那半块合二为一的玉佩,忽然明白了所有事——苏文谦的死,萧彻的敌意,甚至自己对念安莫名的牵挂,原来都藏着这样一段血淋淋的过往。

      “萧彻在哪?”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

      那人指了指通道深处:“他在等你。但你要想清楚,进去了,要么杀了他为你父亲报仇,要么……被他杀了,了却他二十年的恨。”

      风雪从通道尽头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祁远捡起地上的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向念安熟睡的脸,孩子的睫毛上沾着点雪沫,像极了当年在县城雪地里堆雪人的模样。

      他该怎么办?

      杀了萧彻,为父亲报仇,却要让念安失去唯一的亲人?

      不杀他,任由他宣泄二十年的恨意,自己和身后的弟兄们,怕是都活不过今日。

      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调子哀婉,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凉。那是萧彻在催他了。

      那人抱着念安,往旁边让了让,露出通往深处的路。火光在尽头跳跃,隐约能看见一个银甲身影,背对着他,手里握着支笛子。

      祁远握紧了剑,一步一步,朝着那片火光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无辜稚子,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前路。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延续了二十年的恩怨,该如何了结。

      只知道,这燕云关的深处,有他必须面对的人,和必须揭开的最终真相。

      风雪更紧了,仿佛要将这通道里的一切,都吞噬在茫茫黑暗中。

      笛声断在最凄婉的那个音符上。

      萧彻转过身时,银甲上的冰碴正往下掉,兜鍪已摘下,露出张与祁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只是眉眼间多了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阴鸷。

      “你果然来了。”他掂了掂手里的笛子,笛身泛着暗沉的光,像是用骨头磨成的,“我还以为,你会像你父亲那样,永远做个缩头乌龟。”

      祁远没接话,剑尖斜指地面,目光越过他,看向后方隐约可见的阴影——那里似乎藏着人,呼吸声被风雪盖得很轻,却瞒不过常年征战的耳朵。

      “念安在哪?”他问。

      萧彻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放心,那小鬼好得很。毕竟是我唯一的亲骨肉,我怎么舍得伤他?”他忽然话锋一转,眼神冷下来,“倒是你,祁远,你凭什么活着?凭什么能守着一座县城,当你的‘救世将军’?”

      “我父亲从未通敌叛国。”祁远的声音很稳,握着剑柄的手却在发烫。

      “是不是叛国,不是你说了算的。”萧彻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刀光比风雪更寒,“当年他若肯动手屠了那些流民,我母亲就不会被当作人质,我就不会被仇人收养,日夜活在‘认贼作父’的耻辱里!”

      长刀劈来的瞬间,祁远侧身避开,剑锋擦着他的肩甲划过,带起一串火星。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他忽然注意到萧彻颈间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远”字——与他幼时挂过的那块,一模一样。

      那是父亲亲手刻的,说要让兄弟俩“守望相助”。

      “你还记得这个?”萧彻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嘴角勾起抹冷笑,“我每天都戴着它,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有个多么懦弱的伯父,和一个……该杀的堂兄。”

      长刀再次挥来,招招狠戾,带着二十年的恨意。祁远被迫应战,剑刃相撞的脆响在通道里回荡,震得灯笼摇晃不止。他发现萧彻的招式与自己极为相似,甚至连习惯性的起手式都如出一辙——那是父亲独创的枪法,后来才改成了刀法。

      “你学过父亲的枪法。”他喘着气,避开致命一击。

      “拜仇人所赐。”萧彻的刀更快了,“他们逼我学,逼我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亲手杀了你,杀了所有和‘祁’字沾边的人!”

      刀剑相击的间隙,祁远忽然听见后方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念安!那哭声很急促,像是受了惊吓,紧接着便被人捂住了嘴,只剩下呜咽。

      “你把他怎么样了?”他心头一紧,招式顿时乱了半分。

      萧彻抓住机会,长刀直取他心口:“想知道?那就去死!”

      祁远仓促间回剑格挡,刀柄重重撞在他胸口,气血翻涌间,他忽然瞥见萧彻腰间露出的一角布帛——那布帛的纹样,与念安缝给他的那件外袍,竟是一样的粗布。

      是县城的布。

      萧彻去过县城?他认识念安?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就在这时,通道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兵器落地的脆响和几声闷哼。祁远分心望去,只见方才藏在阴影里的人,竟一个个倒了下去,脖颈上都插着支小巧的弩箭。

      一个穿着灰布衣的老妪,拄着根拐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拐杖底端还在滴着血。她身后跟着几个县城的后生,手里都握着弩箭,眼神警惕。

      “老……老妪?”祁远失声。

      老妪没看他,只是死死盯着萧彻,声音抖得厉害:“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老婆子真是瞎了眼,竟养了你这么多年!”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娘?你怎么会……”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要杀了阿远,再杀了念安?”老妪举起拐杖,指着他的鼻子,“你忘了是谁在雪地里把你捡回来的?忘了是谁供你吃穿,教你做人?你伯父当年不肯屠城,是仁心!你却把这仁心当成懦弱,你……”

      话没说完,萧彻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在通道里回荡:“仁心?那仁心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满门抄斩!换来了我寄人篱下!换来了……”他猛地看向祁远,眼中血丝密布,“换来了他过得比我好!”

      就在这时,念安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从老妪身后跑出来,扑向萧彻:“爹!别打了!”

      萧彻的刀停在半空,看着扑进怀里的儿子,眼中的戾气瞬间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痛苦。

      祁远趁机收剑后退,胸口的剧痛让他几乎站不稳。他看着相拥的父子,看着拄着拐杖的老妪,忽然明白了——萧彻从未想过真的伤害念安,老妪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甚至……一直在暗中护着他。

      可那些死去的弟兄,苏文谦的仇,父亲的冤屈,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像是有巨石滚落。老妪脸色一变:“不好!他们要炸关了!”

      祁远抬头,见通道尽头的火光忽然变得极亮,浓烟滚滚而来,带着刺鼻的火药味。

      是萧彻的后手?还是……另有其人?

      他看向萧彻,对方也正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浓烟越来越近,热浪灼得人皮肤发疼。念安紧紧抱着萧彻的腿,老妪拄着拐杖,挡在他们身前,目光坚定地看着祁远。

      逃,还是不逃?

      带着仇人与亲人,一起葬身这燕云关?

      还是……

      祁远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切,最终落在那对相拥的父子身上。浓烟已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一声巨响在身后炸开,震得整个通道都在摇晃。

      他做出了选择。

      巨响过后,烟尘弥漫了整个通道。祁远被气浪掀翻在地,耳边嗡嗡作响,半天听不清声音。他挣扎着爬起来,呛得连连咳嗽,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狼藉——灯笼倒了一地,火苗舔着积雪,发出滋滋的声响,城墙的砖石震落不少,堵了半条去路。

      “念安!”他嘶吼着往前冲,脚下被碎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手掌按在一片温热的液体里,抬起来看,是刺目的红。

      “爹……”不远处传来念安微弱的哭声。

      祁远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只见萧彻半跪在地上,后背插着块断裂的城砖,银甲被砸得凹陷下去。他怀里紧紧护着念安,孩子除了脸上沾了些灰,竟毫发无伤。

      “萧彻!”祁远伸手去扶他。

      萧彻却猛地打开他的手,咳出一口血,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别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祁远低吼,“通道快塌了,我们得出去!”

      老妪不知何时也爬了过来,腿被落石砸伤,动弹不得,只能焦急地喊:“阿远!快带孩子走!别管我们!”

      念安抱着萧彻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走!我要爹!”

      萧彻看着儿子,又看了看祁远,忽然惨笑一声:“你以为……逃得出去吗?”他抬起手,指向通道深处,“他们要的是我们祁家的根……一个都跑不了。”

      祁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烟尘中隐约能看见一队人影,正朝着他们走来,步伐整齐,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不是镇北军,也不是义军,而是……京城里来的禁军。

      为首那人穿着蟒袍,面白无须,正是当年构陷父亲的罪魁祸首,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祁将军,萧统领,别来无恙啊。”太监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咱家奉陛下旨意,特来‘接’二位回京。哦对了,还有这位小公子,也该认祖归宗了。”

      他挥了挥手,禁军立刻举起弓箭,箭头直指他们。

      萧彻猛地将念安推给祁远:“带他走!从密道!”他挣扎着站起来,长刀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娘……她知道密道在哪!”

      老妪连忙道:“密道在左侧城墙根下!搬开第三块松动的砖!”

      “你呢?”祁远接过念安,孩子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萧彻笑了,笑得满嘴是血,“我欠你的,欠爹的,今天一起还了。”他看向禁军,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来啊!看看是你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长刀挥起的瞬间,箭雨再次落下。萧彻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冲进禁军的阵列,每一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快走!”老妪推了祁远一把,自己却捡起地上的短刀,朝着禁军扑去,“老婆子这条命,换孩子一条活路,值了!”

      祁远抱着念安,看着萧彻和老妪的身影被禁军淹没,看着那片猩红在烟尘中蔓延,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他咬着牙,转身冲向左侧的城墙根,手指颤抖着摸索那块松动的砖。

      念安在他怀里哭着喊:“爹……奶奶……”

      “别回头!”祁远低吼,终于摸到那块砖,用力一搬,砖后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抓紧我!”

      他抱着孩子钻进洞口,身后传来萧彻最后的嘶吼,夹杂着禁军的惨叫和老妪的怒骂。洞口外的火光越来越暗,最终被彻底的黑暗吞噬。

      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一人爬行。祁远一手抱着念安,一手摸索着往前挪,冰冷的泥土蹭了满身。孩子哭累了,渐渐没了声音,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祁远拼尽全力爬出洞口,发现自己竟站在燕云关后方的悬崖上,下方是万丈深渊,寒风呼啸,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

      远处的关隘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念安,孩子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玉佩——是那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不知何时被他攥在了手里。

      祁远将孩子裹紧,望着那片火光,又看了看通往远方的茫茫雪原。

      禁军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追出来,会搜遍每一寸土地。

      他带着念安,能逃到哪里去?

      父亲的冤屈,萧彻的牺牲,老妪的决绝,还有那些死去的弟兄……这一切,又该如何了结?

      寒风掀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悬崖下的深渊里,传来隐约的水声,像是在召唤,又像是在呜咽。

      身后的密道入口,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追来了。

      祁远抱紧念安,转身望向那片茫茫雪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路,还得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无尽黑暗。

      因为他怀里,抱着祁家最后的根,抱着乱世里,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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