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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6
DAY6
找到晓星尘在上次通话中所提到的渡口,并没有花去薛洋太多功夫。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有了熟悉的地标做为参照物,又可以借溪流之便一路往下,无形中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从营地里搜刮到的几盒罐头很快就被他吃完了,薛洋用栲恩特棕和皮塔树皮做了一把弓箭,每天射到的骨舌鱼足够支撑一日三餐还有富余。
就是没有调料的鱼肉吃多了真的很腻。
到达渡口的那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远远望去,那座只用几块木板搭砌在水面上的灰色码头,在平广的河岸边显得毫不起眼。
码头上空空如也,薛洋在附近转了一圈,按照晓星尘所提示的改道前往东北。
让他没想到的是,往北走了不到300米,竟然就是他们这次考察目标之一的亚巴瓦卡部落聚居地。
从坡地上往下俯看,灰色的芦苇草顶围成一个圆环,村民居住的简陋窝棚都搭建在这条环线上,正中是用来祭祀的“广场”。
亚巴瓦卡人用石头砌成大小不一的拱门和类似索尔兹伯里石环的巨石阵,中心立起鲜血祭坛,他们并不崇尚火,而是信奉灵魂与黑暗,萨满们利用卡皮木藤,绿九节,和幽暗洞穴中的真菌熬制成名为“死藤水”的迷幻汤药,他们相信在仪式中服用这种汤药,灵魂便会经由祖先与巨蛇神的指引,脱离□□的束缚,自由穿行于过去与未来。
钻进栽种得密密麻麻的芭蕉树丛,薛洋先是绕着村落外围观察了一圈,才慢慢地,谨慎地找到一个豁口跳了进去。
空无一人。
满是脚印的泥土地上,草编鱼篓和晒匾散落得到处都是,微风吹过,竹梁间的吊床偶尔轻轻摇晃,靴底踩上腐烂的草席,发出贝壳制品被碾碎的细响,棚檐下悬吊着的椰子容器里,甚至还能倒出水来。
只是一个人都没有。
之前在渡口看到那些被胡乱丢弃的鱼叉木筏,薛洋心里便有了一些猜测,此刻预感成真,他的胸口仍是涌起了巨大的失望。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与文明擦肩而过了。
沮丧地往地上一倒,薛洋瞪着头顶的天空开始发呆。
时隔多日,能再次见到碧蓝而完整的一片天空,他却没有感到丝毫欣喜。
这片丛林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外界的变故,可有着什么关系?
想不出答案,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找到晓星尘之后,这些谜团都一定会得到解答。
只要找到晓星尘,找到晓星尘就好。
﹌﹌﹌﹌
“找到那个希金斯所说的‘神迹’,就能挽救这次公司的信誉危机?”
门里传来的高声嘲弄,让薛洋突然顿住了步伐。
“金光瑶,我不知道你这几年学个医,是越学越回去,还是脑子被狗啃了?能得出这么可笑的结论,你告诉我,你这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是、父亲,你听我说,我是有——”
“我不想听你在这里跟我夸夸其谈什么原始文化和冒险奇遇,”一门之隔的书房里,金光善的语气可一点儿也称不上“和善”,“我是个生意人,我只讲究务实,你那些虚无缥缈的医学理论,能给公司多带来一分钱的利润吗?”
屋子里传来书本猛砸桌面的啪啪重响:“你自己说说,你在这件事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和人力?到现在,你有从他嘴里撬出来一丁点东西?”
“父亲,这正是我想要与您提议的!”金光瑶的音调虽仍尽力保持着平稳,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倍,“虽然希金斯教授怎么也不肯说出他从土著人那里得到的秘密,但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成立一个专项考察小组,仿效他的经历进入丛林与那个部落接触!只要方法得……”
“闭嘴!什么教授?!他就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人的身体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什么‘永恒健康的秘密’!他就是在故弄玄虚,好用这种廉价的行销手段让他的书能多卖几个钱,多忽悠几个像你一样的蠢货而已!”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事实是,结果让我非常失望。当初你说要去就读N医大,我同意了,结果三年下来,你就给我拿出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方案?”
一阵静默,只余下皮鞋反复摩擦地毯的沙沙声,听起来单调而又令人生厌。
“我看你再读下去也是在浪费时间,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下个月,你就转到美国的分公司去吧,顺便在那边找个商学院学习一下怎么管理。”
“爸?!”
“怎么?有什么问题?”
“不能……等我毕业吗?还有两年,我就能……”
“闭嘴!你是想拖下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金光善有眼无珠,花了这么长时间培养出一个废物来吗?!”
“……”
“你还叫我一声爸,就应该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不听话的手下,和满肚子花花墨水的学术骗子!”
“……是,父亲。”
屋子里金光善的语气略显缓和:“公司定下战略了,决定后年去南美上市,接下来的两年至关重要,我给你争取来……”
下面的话,薛洋懒得再听,轻嗤了一声,他朝着冰冷紧闭的书房大门投去不屑的一瞥,面无表情地下楼去了。
“是我的话,可不会像他那样,跟个听话孙子似的让人随便摆布。”薛洋抱着手,懒洋洋靠在厨房门口,看里面系着围裙的人来回忙碌。
“话不能这样说。”晓星尘尝了一口锅里的汤,皱眉放下勺子,“金光瑶跟你的情况不同,他在你们家的处境很微妙。另外,他是个很努力的人,长辈和周围人的认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嗯~?”刻意拉长的语调彰显出说话人的强烈不满,“你这么说我可就太伤心了。我不努力吗?不上进吗?凭什么你就只知道夸他啊?”
晓星尘拧开煤火,笑着转过身来:“你?努力偷懒?努力耍嘴皮子?努力躺平学习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吃货吗?”
薛洋不干了,横眉竖目地上去就是一个熊抱:“说谁呢说谁呢你说谁呢?反了你了,拿家法来!”
“哈哈,哈哈哈,”晓星尘被勒得上气不接下气,“薛家长还是先把这个‘家法’拟出来再说吧~”
“家长”二字似乎让薛洋很是受用,他箍着怀里人的腰,虎牙叼着对方颈窝里柔软的皮肤使劲咂吧了两口,突然掰过晓星尘的脸,对着嘴吻了下去。
“嗯……”
好半天,晓星尘唇脣舌开始发麻,有些受不住地抬手推他:“等……嗯,汤……”
啪地一声关灭炉火,薛洋按着怀里人后脑,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沙发前。
晓星尘坐直身,愤愤地按了按唇角,嘴里轻轻“嘶”了一声:“我以后可不敢再调侃你一句了,不然哪天窒息而死上了报纸头条,死因还是因为接吻,那我这辈子也不用做人了!”
“所以才要多多练习啊~”薛洋剥开一颗巧克力,啪地弹进嘴里。
眼角瞥到茶几上的书,他随手捞起来,扫了眼封面那行《TheSpiritsofAmazonia》,哗啦啦翻开书页,拈起里头那枚书签:“希金斯的那本丛林冒险记?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唔,看了一半。”晓星尘起身走进厨房,重新拧开炉火,“撇开被当作噱头的‘完美免疫’不谈,我觉得他书里阐述的自然医学部分还挺有意思的。”
“嗯~”拉长的语尾漫不经心扬起,薛洋翻到其中一页,“你是说这个——‘只生长在亚马逊雨林中的未知真菌’?”
“不止这些,还有书中关于当地土著依靠鳄梨属果实使自己对寄生虫免疫的说法,以及死藤水汤药中的去氢骆驼蓬碱成分,对重启PTSD常见失忆症患者的多巴胺能神经元传递的神奇功效,每次看到这些,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我们对雨林物种的认知实在是太表面了,一定还有更多有巨大医疗价值的动植物隐藏在那片土地里,等待着被探索和发掘……”
薛洋从沙发上半直起身:“哈?你不会也想效仿这家伙跑去亚马逊来个什么丛林大冒险吧?”
“唔,如果有机会的话……”
“喂喂喂!你还来真的?你是印第安纳·琼斯?还是贝尔·格里尔斯?就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儿,去那种满地都是毒虫野兽的地方?你是嫌命长吗?”
“就算我想去,又哪有那么简单?”晓星尘笑着将汤锅端下炉子,“听说这本书出版之后,蜂拥而至的探险家,记者和科研人士,都快将那个与世隔绝的部落变成自然奇观和现代医疗新潮流之类的四不像了。巴西当局已经在那里建立了保护区,而且现在好像也不再签发进入部落领地的许可了。”
“不过,我倒是能理解希金斯教授在书中对部落秘密闪烁其词的顾虑,”晓星尘面露思索之色,“毕竟,越是暴露在大众的聚光灯之下,对于这种与世隔绝的文明来说,外界文明的侵蚀对祖先传统继承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这点我跟金光善那老头持相同意见,”薛洋懒洋洋踱到厨房门口,“什么‘完美免疫一切疾病的神迹’,100%是作者为了吸睛而画蛇添足的噱头罢了。”
晓星尘歪了歪头:“嗯……或许吧。来试试这次的牛肉味道怎么样?”
薛洋张嘴,含住递到面前的勺子。
静止了足足有五秒之久,他才重新鼓动起腮帮子,慢慢地,一嚼一顿地把嘴里的不明物体咽了下去。
晓星尘扔下锅勺,满脸沮丧地长叹了口气:“……还是去食堂吧。”
“唔用啦,介鸽,吔唔屎呜能吃……”猛灌了两杯水之后,薛洋大着舌头硬撑。
面前人黑眸微圆,里头湿漉漉的,含着歉意轻穾咬下唇的样子像是某种温驯的小动物:“那个……对不起,下次我会先自己试吃一下的……”
薛洋眨眨眼,忽然狡黠一笑:“光道歉是不是少了点诚意?要不,你把自己当赔礼赔给我吧?”
他说完这句,便笑嘻嘻伸手去搂对面人的腰,没料却被晓星尘闪身一躲,一下子扑了个空。
眼前景物瞬息后退,薛洋头朝下,猛地坠了下去。
﹌﹌﹌﹌
鼻子下浸着水的苔藓发出淡淡的腐烂湿气,手肘擦破了,下巴因栽下来时用力过猛而磕到,嘴里泛出血锈味儿,一阵一阵的生疼。
薛洋没有动。
耳边那支箭仍在兀自震颤不休,额角的水珠滑过眼尾,缓缓滴落在苔藓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他猛地翻身,扬手,砍刀挿中人体的闷响传来,身后的脚步有一瞬停滞,薛洋爬起身,疯狂地往上坡处跑。
耳后风声响起,他扑倒在地,拼力往旁边一滚,两支箭矢贴着脸插进地里。
幸亏有树根挡住,他才没有一路滚到坡底。
爬起身的数秒,眼角余光瞥到灌木后隐隐绰绰闪过的几个白影。
棕黑的皮肤,遍布全身的白色纹彩,兽牙,骨矛,嵌在深色眼窝中的两颗冰冷“玻璃珠”,远远望去,就像一具具行动敏捷的幽灵骷髅。
shit!自己刚刚不过是弯腰系了个鞋带而已!
往哪里……该往哪里跑……
大脑里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疯狂运转,思维却是一片空白,双蹆腿只凭着本能向前,以令自己也感到惊叹的速度,剖开树丛一路狂奔。
怪异的嚎叫声冲破密集的灌木,在整片林子上空回荡,恍惚中,薛洋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猎人围赶的兔子。
然而这是丛林,不是学校的足球场。
很快地,他便被脚边的藤蔓绊倒在地,脑后破空声传来,薛洋就地一滚,一支长矛从上而下,钉着他的背包嵌入地里。
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那具高大的“骷髅”便朝他扑了下来!
铛的一声!军刀险险挡住刺下来的骨刃,薛洋两只手攥紧刀柄,手肘死死抵住对方下压的小臂,饶是如此,上方的刀尖仍然一寸寸往下,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
不!不能死……我还要……
双手无法空出,薛洋猛抬头,张嘴咬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发狠地,拼了命地,用力合紧上下两排牙齿。
“呜喔喔喔——!”胸腔里的怒吼溢出喉咙,薛洋梗起脖子,用牙齿,用肩膀,用全身的力气,一毫米,一厘米,将军刀刀尖推进上方人的喉咙里!
震破耳膜的喘息声与怒吼已经分不清是出自谁口,心脏鼓得快要窒息,指缝间汩汩淌下的热流也不知是流自谁的身体,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又慢慢变轻,薛洋却不敢放松哪怕一点。
骨刃滑落,沉重的躯体整个压了下来,薛洋浑身一松,紧接着又猛地绷紧,怪叫声穿破耳膜,他提膝奋力一踢,从天而降的长矛穿透上方尸体的脑袋,就像戳破了一只烂西红柿。
血喷得到处都是,薛洋抹掉眼睛里的红色,随手捞起地上的骨刃往上一掷!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东西被击中的声响,但也没有时间留给他失望,薛洋踉跄起身,攀着树藤拼命往坡上爬。
耳边嗖嗖的烈风带着咸腥味呼啸而过,肩膀钻心一痛,他被那冲力带得往前猛扑,只来得及扒拉了两下手边藤蔓,便哗啦啦朝着低处的沟岣缝滚了下去。
﹌﹌﹌﹌
四周很安静,能听见水珠滴入下方水面的声音。
滴答。
薛洋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肩上的血。
单手抓着一根藤蔓,他晃悠悠吊在空中,余光瞥了下方几眼——一片漆黑,看不清下面的水有多深。
这应该是某个天然蛇洞,长年累月被水流不停冲刷,形成了现在幽深狭长的地下水道。
刚刚逃命的时候,他确实是有意地跑向这个地缝,但如今真的跌下来了,他又禁不住开始后悔。
不知道下面有些什么,如果就这样掉下去……
上方的追兵一直没有动静,或许放弃了,但更有可能还守在洞外,等着他出去自投罗网。
绝不能出去!也不能掉下去!
吊着的手已经没有了知觉,沿着胳膊淌下的血也变得冰冷,然而心脏却越跳越激烈,甚至让他感到了一阵晕眩。
绝不能……
脑中念头刚刚闪过,头顶便传来了清脆的喀啦裂响,身体瞬间失重——噗通!他从半空中笔直跌落,在潭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咕噜噜——
连喝了好几大口水,薛洋才七手八脚地平衡身体站稳。
还好水够深,还好,没有掉到石头上。
又咳又喘地呛出肺里污水,薛洋抬起头环顾四周,洞内幽深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头顶那一线天光。
在水里站了一会,他感到脚下的泥沙正软软拖着他往下陷,好像有什么东西挨着裤腿滑过。
这水里不会有蛇吧?
想到这点,薛洋打了个冷战,开始手脚并用地飞快向前划。
好在河道不长,拐了两个弯,便给他摸到了岸。
薛洋爬上去,精疲力尽地一屁虈股坐倒在石地上。
休息了半天,他才恢复了一点力气,开始窸窸窣窣处理自己的伤口。
肩上的只是擦伤,幸好,如果箭头落在里面就麻烦了……背包掉在了外面,不过还好,腰袋里还随身放了几片船仔草绷带,果然将急救品分开携带是对的……伤口暂时只能这样包一下了,感染的问题……杀菌的蜂蜜敷料也在背包里,只能等出去……
但是现在出去的话,只怕会更加危险。
“呼……”薛洋往后靠在石壁上,闭目喘出几口浊气。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之后,他才发现,离自己坐着的角落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黑黑的,模糊的一团,有白色的小块裹在其中,反射着水光微微发亮。
薛洋扔了颗石头过去——没有反应。
他坐在地上,贴着洞壁慢慢把自己挪向那团黑影,离得很近了,这才看清,那是一件腐烂的迷彩服。
准确来说,是一堆被腐烂外套裹着的人骨。
是的,他刚刚看到的白色块状物,就是这个死人散落成块的骨头。
以正常人类来说,这具白骨的残骸有些少,不知是不是被什么野兽瓜分过了。它的头盖骨畸形地往前凸出一块,看起来像是在额骨上长了一个瘤。
脑子里有什么难以捕捉的东西倏忽闪过,但很快,他就没空去注意这些小细节了,因为在那团快要烂成糊泥的衣物堆里,他看到了一只形似枪套的皮壳子。
耳朵里灌满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薛洋猛地伸长胳膊,把那套子连同肩带一起扒拉了过来。
被湿气浸润得太久,皮套已经氧化,裂成了鳞片状细小碎块,用手一剥就脱落了,里头黑亮的高碳钢枪托显露出来,在洞壁微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又美丽的流光。
真的是枪。
□□轻巧的枪身托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薛洋抖着手,撕掉外面那层防水膜,退出弹匣——13发点357SIG弹,完好无损地整齐排列在内。
“哈……”瞪着眼前的文明世界产物,薛洋突然有点发怔。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掉进了石器时代,拿着木头石块跟食人族打得天昏地暗,最后突然给我天降一门意大利炮?
上帝,阿拉,佛祖,你们是在耍着我玩吗?
……
薛洋弓着背,突然抖动肩膀低低笑了起来。
好吧,不管怎样,这个“玩笑”让自己在这一局中站在了200%的优势面。
闭目平复下急促的呼吸,薛洋将手枪插进裤袋里,摇摇晃晃站起身。
走出去之前,他回头,最后看了那堆白骨一眼。
伙计,多谢了,回去以后,我会记得给你上柱香的。
如果还能回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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