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眠辞

　　理冤司长不时看着床上那被自己裹成粽子的人，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客栈也已经打烊了，那人却还是没醒。

　　虽说已经给这人把身上的伤都处理好了，迷药的效力也早该过去了，可这人就是不醒。

　　理冤司长并不会把时间全耗在等一个人醒过来，也不会一味地处理公事，而是会在闲暇时间看看话本。

　　苏景说这是最近新出的话本子，好评如潮，赚满了广大读者听客的眼泪，幸而最后得以圆满，否则就要让他们提着大砍刀登门拜访了。

　　苏景并不会说这个话本是她写的，可这又怎能瞒得住呢？也罢，随她去吧。

　　虽然写得有趣，过程也是坎坷起伏，不过这最后的圆满却是假的，不过是给了一个交代，给了一个归处罢了。

　　理冤司长撑着桌子睡着了，他的幕篱仍是不曾摘下，就那样戴着，不被打扰，不曾打扰，独处的孤陌感，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容窥探。

　　宁昱凌感觉着外界的寒意有所退减，这才睁开眼，想转身看看，可自己根本动不了，他现在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其余的肢体都被包裹的严严实实。

　　奈何口渴得很……

　　幸好床头的方几上就有一杯！

　　宁昱凌努力朝那边凑过去，可是，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宁昱凌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始终无法够到，只能使出所有力气。

　　终于——

　　砰！

　　完，翻身用力过猛了，还扯到了几处伤口。有些疼……

　　宁昱凌还有半边身子搭在床上，而自己则还是背靠地，睁眼就是天花板。

　　等缓过气来再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位全身着白不见脸的熟悉模样！

　　自己现在这个姿势有点奇怪，尤其是被人看着更显尴尬……

　　宁昱凌尴尬笑着：“哈哈，那个你还没睡着啊……”

　　宁昱凌被这人重新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后便坐在了边上。拿起那本近在咫尺的杯子，晃了晃，宁昱凌看着，眼里满是激动。

　　接着，杯子送进幕篱内，那人随着手臂的微微抬起，等再拿出来时，已是空杯一个。

　　“睡得好吗。”

　　虽说是问候，却也只是问候，没有夹杂任何情感。

　　很明显，这话是对宁昱凌说的。

　　也对，毕竟一睡就是一天，迷药的劲都该过了几个时辰了。

　　宁昱凌本来醒的算不得很早，只是醒来时有点意识而已，能略微听到一些声音，其他的什么也做不到。

　　再加上屋子周围寒气略微过重，外面的人也是将饭菜远远的放在门外就一溜烟的跑了，似乎这里充满了禁止靠近的气息，满是压迫。

　　然而，就是这种感觉，他居然睡的有些安心，有些安稳……

　　宁昱凌想到自己在挥出一剑后就因为中了迷药晕倒了，剩下的摊子也便就丢给了这理冤司长。

　　而他甚至，就连底下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这人会记恨自己吗…所以一整天屋子里的寒气才会这么重吗……

　　刚刚又喝了自己费了半天劲都没够到的水……

　　“饿了？”

　　那人的声音虽然清冷，却像寂静中的一声清响，不落俗尘，也是好听。

　　“……是有点。”宁昱凌不免因这人的突然一问愣了片刻，这么一说也是一天未进食了。

　　理冤司长起身去圆桌上拿了几包未开封的黄油纸袋，宁昱凌看着这人的背影，有一种寂静孤寒之感，“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人并没有回答，宁昱凌接着说：“我叫宁昱凌，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宁昱凌现如今自报名讳，这下，他总该说了吧。

　　外人都说理冤司长性情古怪，不善言谈，以致于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就算是他身边的人也说不清楚。可他做事机敏果断，总能将事情处理的极好。

　　一身修为才能了得，韵忧宫将他的这些优点放大，甚至理冤司都是一手交给他，就像是为了让这人一展抱负。而他也是不负所望！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那人说什么，只见那人将几个未拆封的黄油纸袋拿过来，另一只手上是一杯水。

　　他动作很轻，放在方几上，又搬到床边。

　　宁昱凌：“…………”

　　宁昱凌看着这人的动作，不光性格古怪，行为也很奇特！

　　尤其是自己被包的只有头露在外面，不出意外，想必也是这人的杰作。

　　“起得来吗？”

　　那人问。

　　宁昱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笑代之。果然，说理冤司长不善言辞性情也是古怪的很，这话点不假。

　　刚刚自己费尽力气连一杯水都没喝上结果自己还掉到地上，而那杯水竟然还被某人当着自己的面喝了下去。

　　自己连想喝一杯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做不到，更别说起来了……

　　尤其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想起来啊！

　　或许也是想起了刚才的事，还有被包的连下床都是摔下来的事情，便走上前来。

　　宁昱凌看着那人上前来，渐渐压低的身子，不觉有些脸红。

　　“脸红什么？”

　　看就看到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虽然，只是帮自己拆身上的绷带，可是也用不着离这么近的吧！

　　实际上，理冤司长的身体距离宁昱凌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再远一点就够不到人了，更别说解开绷带了。

　　宁昱凌也是，因为平日距离自己近的只有两个人，自己的弟弟宁逸以及那个没脸没皮的人。

　　宁昱凌听了那人的问话，脸更红了，甚至就连双耳也红了，红的很快。总感觉自己脑袋一直在往外冒出热气。

　　而且，而且这人还时不时将自己微微抱起又放下，真的，太近了！

　　虽然是为了将解开的绷带绕过身体，由于距离的太近，不免显得有些亲昵。宁昱凌在理冤司长靠近自己的同时，全身都紧绷着，就连呼吸都停滞了几次！

　　理冤司长并不在乎那人因何而红了脸，只知道这人现下需要吃点东西，而他自己不过是给这人解开绷带而已。

　　“好了。”

　　理冤司长解掉了那些本是防止宁昱凌乱动而特意绑上的绷带，剩下的都是真正包扎伤口的，没有多余的边角料。

　　宁昱凌听见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是好了，否则自己的脸要一直这样下去，甚至自己可能还会因此窒息而亡了。

　　终于能吃东西了，宁昱凌正想抬手，却是有些吃痛。原是又扯到伤口了。

　　理冤司长看他不动，只好将黄油纸袋拆开，拆开第一个又拆第二个，直至拆完。

　　拆第一个时，宁昱凌便有些惊讶，竟是芙蓉糕，是自己爱吃的，剩下的几个，拆开其他几竟然都是！

　　宁昱凌看着理冤司长拆完，只觉自己可能拿不起来，倒是有些可惜，只道：“一起吃吧。”

　　宁昱凌开口，虽不知这人为何知道自己的口好，毕竟也是一天都没合眼的照看着自己。甚至自己身上的伤，远没有先前严重了。甚至是一些陈年旧疾，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似乎在昏迷时，他有感觉到身上有一股灵力注入自己的体内，绵延不绝，不知多久才停下。那股灵力虽然有些冰冷，却又很……轻柔。

　　那人也没多说什么，坐在床边上，拿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随后他说：“没毒。”

　　宁昱凌：“？？”

　　什么？！！

　　宁昱凌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下，司长说呢？”宁昱凌感觉听这人说话气不打一出来，不是不说话就是一说话给人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己只不过是让他一起吃点东西，虽说东西是人家买的，可人家也未必见得吃了。好家伙吃了一口就跟自己不放心让他试毒一样，自己当真就这么阴险谨慎吗？有吗！

　　宁昱凌直直看着理冤司长。

　　“你不喜欢吗？”

　　许是见他半天没动，宁昱凌只好解释道：“没有没有，我……都很喜欢，只是刚才扯到伤口，只怕是……有些遗憾了。”

　　宁昱凌解释完，就见理冤司长拿起一块糕点到他面前，“那，我喂你？”

　　宁昱凌：“　？！！”

　　宁昱凌仰头看他，仍是幕篱遮面。宁昱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来，感觉自己好像也不是特别饿。所以这糕点，他是吃还是不吃？

　　这可是理冤司长，而且自己还把烂摊子留给他，而且理冤司长辛苦照顾了他一天，而且而且……

　　到底是该吃，还是不该吃呢？

　　他真的要吃吗？他可以吗？

　　“你…不吃吗？”

　　宁昱凌似是听出一丝失落，他垂下头，闭上眼，似是做好了决斗的准备。

　　他缓缓抬起头，面情沉重，他睁开眼。

　　“没有，我吃的，司长，它有点远，我可能…够不到，所以……”宁昱凌看着理冤司长，舒了口气，笑着说，“所以，可以拿近点吗？”

　　那人似是顿了下，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来，手的位置也向他靠近。

　　“现在，可以吗？”理冤司长问他。

　　宁昱凌硬着头皮，咬下一块，待将其咽下后，回了他的话，“多谢理冤司长。”

　　“嗯，没事的。”

　　“好。”

　　宁昱凌再次硬着头皮咬下一块，只是这次他有些吃不下去，因为他刚才好像……

　　好像碰到……理冤司长了。

　　宁昱凌不由一怔，仰头看他，又低下头来，他又忘了，那幕篱后的景象，他看不到。只是那只手似是顿了一下，如他所想，理冤司长也是紧张的吧。

　　果然，也只是同自己一样，强装镇静。

　　宁昱凌嗤笑一声，将糕点咽下。

　　却见那人起身，倒了杯水，送至他面前，“你，还喝水吗？”

　　宁昱凌看着理冤司长，点了头，“那就麻烦理冤司长了。”

　　宁昱凌见那手有些僵硬，缓缓送至他面前，宁昱凌就着杯子，司长手腕轻抬，这杯中水也是少了许多。

　　“你可怪我？”

　　宁昱凌停下来，眉眼舒展，笑眼看着理冤司长，“怪你什么？”

　　宁昱凌感觉到周边这股萦绕的寒气流动缓慢，有些沉重。

　　他有些话，确实很想问问这位理冤司长。可是真说起来，他竟却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之前我见一人幕篱及膝，通身素白，那人，同理冤司长这般，一般无二。那次，是这巨鳌第二次出现，被剿灭之后。我见他时，只余一个愈渐愈远的背影令我印象深刻，至今未忘。

　　司长既知这巨鳌弱点，为何不早早告知，让那么多人去摸索这巨鳌的弱点，让他们身受重伤？”

　　宁昱凌停了下来，等待着理冤司长的回答，可那人却没有说一个字。

　　宁昱凌继续说道：“苏景不是你的弟子吗？我记得，她也受伤了吧？”

　　理冤司长：“是。你们都受伤了。”

　　宁昱凌：“司长身边还真是危险，据传闻，第一次出现时，司长也在场？”

　　理冤司长：“是，我在。”

　　宁昱凌：“那晚渔沨客栈，也是你吗？”

　　理冤司长：“是我。”

　　宁昱凌深深呼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

　　“巨鳌弱点两次记录在册，苏景是我弟子，理当记得。

　　我说三遇巨鳌只是碰巧，只怕你也不信。

　　那日临时转道渔沨客栈，确实匆忙，那群人，确为是冲的我。”

　　宁昱凌抬起头，继续看着理冤司长，他想透过那层纱，看清那幕后之人的神情，可他努力半天，却是一点也看不到。

　　他不由失声笑道：“司长还真是惨，每一次，每一次都遇上了。”

　　他虽在笑，却又有些同情这理冤司长。或许这人实力非凡，竟却也躲不过这些。

　　“我想知道，司长这些年，像这样的事碰到过多少次了？”他问的认真，专注。

　　“记不清了。”怕他不信，又重复着，“真的，记不清了。”

　　宁昱凌看着理冤司长，想问些别的，却不知要问什么，唇角翕辟，却是一个字也没有……

　　他见司长将杯子放下，把吃食收放在一边，然后，慢慢朝他靠近。

　　渐渐的，愈来愈近，他弯下腰，想要去碰他。

　　“你…你要做什么？”宁昱凌有些许慌乱，他不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害他。

　　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在慌乱间，他避开了理冤司长，却又再次扯到了几处伤口，“疼——”

　　他强忍着，额角细汗密布。

　　“别动，我帮你处理伤口，你忍着些。”理冤司长解释着，再碰他，确实没再反抗。

　　他喂他吃药，说是止痛的，宁昱凌没有拒绝。他帮他把身上的伤处尽数换了个遍，他也没拒绝。他扶他睡觉，说是天色太晚了，他，也没有拒绝……
　　只是刚一躺下，背部压到了伤口，伤口临近腰处，他也不能趴下，因为前面也受伤了。

　　一时间，宁昱凌不知该如何，看向理冤司长。

　　理冤司长想了想，问他：“那你靠着我，可以吗？”

　　宁昱凌也是没想到，也没想通是怎么个靠法，“靠着你？如何……靠着？”

　　理冤司长将宁昱凌往床头的位置挪了些，他自己则是侧着身坐在床头，扶着宁昱凌的肩，将他拉向自己的胸膛。这个位置刚刚好，宁昱凌的头也正好落在他的肩上。

　　宁昱凌能感受身后那人强装着镇静，他很厉害，居然一点都没败露出来。

　　宁昱凌有些奇怪，为什么理冤司长的身体这么冷，是因为常年修炼寒气的缘故吗？

　　他好久没像这样靠在别人怀里了，他早就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了，这样，他会睡不着的。

　　只怕是今晚要晚睡了……

　　就这样一个姿势，算不得太舒服，他应该会睡的慢些、晚些。可事实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一刻钟都未过尽，他就睡着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好？”他睡的很熟，说的话也似呢喃，不大清楚。

　　就是这样一句话，也会有人听得清楚，认真回答他。

　　“因为有人违了约，怕你会怪他，他是个胆小鬼。我是来，履约的。”

　　宁昱凌微睁着眼略微抬起头，却也只是看见一团白纱。眼睛开合几次，他微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不想醒来，他想睡觉，因为他感觉，他好久没睡的这么舒心过了。

　　在宗门内，没几个人会任着他来，他也不会任着自己来。

　　可是，在两个人身上，他感到了舒心，可他们都是韵忧宫的人。可偏偏就是这两个韵忧宫的人，会任着他来，会惯着自己一些。

　　人人都说韵忧宫不是什么好地方，都说理冤司长性情难测，可是，他们对他都很好。抛开那个骗子最后骗他的话，其他的都还不错。

　　虽说这句话靠近他耳，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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